贞观十年的夏日,昨夜一场骤雨过后,天空格外晴朗。吃过午饭,陈砚偶有闲暇,掀开门帘走出聚文堂的屋门,径直来到街边的老柿子树下,让茶馆小二沏了壶凉茶。他品着茶,吹着徐徐微风,不禁想起长安往事,随口念道:
盐案株连陷浊滩,骨肉东西弃长安。
梦归故苑人千里,犹带盐尘泪未干。
念罢浑然泪下,想着人生艰难。陈砚用袖口蹭了把脸,凉茶在碗里晃出细碎涟漪,像极了他此刻乱麻似的心思。
他望着柿子树浓密的枝叶,阳光透过叶缝漏下,在地上洒下斑驳光点——多像长安家里院角那棵老槐树,父亲总爱在树下教他辨墨色,说“好墨要经千锤百炼,人也一样”。可如今,那双手教他握笔的手,却连洗清冤屈的机会都没有了。
正在这时,街口一阵骚乱——两个差役押着个戴枷的汉子过来。那汉子虽穿囚服,脊背却挺得笔直。陈砚见他路过时往柿子树投了眼,那眼神里没多少怨,倒像藏着股没泄尽的火,便扬声喊住差役:“两位官爷歇歇脚吧,树下有凉茶。”
大热的天,差役走出了一身汗,便带着那汉子过来坐下。陈砚忙叫小二再取来三个碗。这两个差役也不是恶人,打开汉子的枷锁,汉子伸了伸胳膊,对陈砚抱拳施礼表示感谢,随即迫不及待端起茶碗喝了一碗,用袖口抿了把嘴,坐下后自己又倒了一碗。这时两个差役也坐了下来,各自端起茶碗。
“看您不像寻常犯人。”陈砚递过块干粮。
汉子咬了口,闷声道:“前军卫郎将,赵三郎。”
陈砚手顿了下——赵三郎这名字他听过,去年征突厥时,带五十骑冲垮敌军主营的就是他。“怎么落到这步?”
赵三郎仰天长叹:“靖王萧衍私自贩卖私盐,矿上虐待盐工,草菅人命。我的一个旧相识,他儿子被虐待死于盐矿井下,喊冤无门,找到我诉说。我一怒之下带他去了大理寺,这事却被萧衍知道了。”他又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结果他反咬我通敌,说我私放突厥残部。陛下正恼战事不利,一怒之下就把我贬去岭南筑城。”
陈砚望着他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握过刀、挥过旗,此刻却被枷锁锁着。风卷过柿子叶,落在赵三郎的囚服上。陈砚想起自家遭遇,才明白父亲当年“示弱避难”的做法是对的,此刻顿生同病相怜之感。一只青蛙不知何时跳上了石头。
陈砚让小二取来纸和笔,铺在桌上画出蝌蚪到青蛙的生长过程,旁边用楷书题诗:
浊水泥中蜕旧皮,浅滩暂作锦鳞嬉。
登阶每被人轻贱,一跃高台振鼓啼。
陈砚指尖落在“浊水泥中蜕旧皮”上,目光沉了沉:“将军想想,一片蛙卵在泥水里挣命时,连层像样的皮都护不住,可每蜕一次皮,就离蝌蚪近一分。这说的是您少年时的风险与磨难。”
他挪开手指,点向“浅滩暂作锦鳞嬉”:“当您完全脱皮变成蝌蚪,在浅水中自由自在,那时像锦鲤一样风光体面,也算尝过扬眉吐气的滋味。可这‘嬉’是暂时的,浅滩留不住要跳上岸的蛙,就像一时的荣光困不住您这身本事。”
说到“登阶每被人轻贱”,陈砚声音低了些,带着同病相怜的涩味:“如今您遭萧衍构陷,戴枷往岭南去,路上少不了被人指点‘这不是那败军之将吗’。就像青蛙刚上岸时,拖着半湿的身子,既不像鱼也不像蛙,被人笑话‘四不像’。可它不管旁人怎么看,只顾着往高埂上爬——您现在受的轻贱,都是往高台上走的台阶,每被踩一脚,心里那股劲就该更硬一分。”
最后,他猛地指向“一跃高台振鼓啼”,眼底亮得像落了星火:“等哪天时机到了,您从岭南回来,再披甲胄、掌兵权,就像青蛙攒足了劲,猛地跃上高台,扯开嗓子一叫——那声‘鼓啼’,是让天下人都知道:当年被埋在泥里的蝌蚪,如今能站在最高处;当年被轻贱的落魄人,照样能把乾坤叫得响亮!”
赵三郎盯着那画,把诗念了三遍,忽然攥紧拳头,指节在粗糙的掌心按出红痕。枷锁虽还在身,眼里那点没泄尽的火,却像被诗句扇得旺了起来,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陈砚继续鼓励道:“将军不必消沉,看您这身骨血里的韧劲,日后必有转机。”
赵三郎忽然低低笑了,笑声里带些自嘲,更多的却是豁朗:“先生这画,倒像把我前半生画透了。”他摩挲着枷上的铁棱,声音沉了些,“我生在隋末乱世,爹娘早亡,跟着流民在泥沼里讨活,那会儿真就像塘底的虫豸,连喘气都得看天脸色。十四岁被抓去当炮灰,在死人堆里爬出来时,腿上嵌着半截箭簇,血顺着裤管往泥里淌,疼得直打颤,却咬着牙没哼一声——想活,就得扛住。”
“后来投了瓦岗军,成了个小卒,在刀光里笨拙地学厮杀。有回遭伏击,眼睁睁看着同队弟兄被砍翻,自己却吓得瘫在草里。夜里用刀划破掌心,盯着血珠滴进水里发狠:‘下次再怂,就别活了。’再上战场时,抱着长矛往敌军阵里冲,肚子被划开道口子,愣是拖着敌将的尸体回来,才算在军营里站稳了脚。”
“瓦岗败亡后,被旧部出卖,一路被追兵撵着往深山里跑,最后躲进个废弃的山神庙。庙梁上全是蛛网,供桌积着厚灰,我缩在供桌底下,听着外面风声像鬼哭,饿了就嚼口干硬的麦饼,渴了就接屋檐滴的水,硬是熬了七天七夜,等追兵撤了才敢出来。投到秦王麾下后,藏起当年的狠劲,学谋略、练心计,就像水里的东西逼着自己往岸上爬,一点点适应新活法……”
陈砚静静听着,忽然指着画上的成蛙道:“将军你看,这蛙从卵到能蹦跳,哪一步不是在熬、在拼?如今不过是再沉回浅水里歇脚,等长出更硬的腿脚,照样能跳得更高。”
赵三郎念了两遍诗,死死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眼底的郁气散了些:“先生这话,我记着。”
陈砚把画仔细叠好塞给他:“带着吧。岭南虽偏,也是养力气的地方。等哪天朝廷想起你这能啃硬骨头的人,将军自会像这青蛙,一蹦就跳回将台,到时候可别忘了叫两声。”
差役再次催促时,赵三郎转身的脚步稳了许多。
数年后,突厥复叛,程咬金向唐太宗推荐赵三郎勇猛,朝廷果然下诏召他回朝。赵三郎率军西征,灭突厥、平葱岭,成了大唐名将。而陈砚当年那幅《蛙变图》和题诗,成了街坊间流传的佳话,也被他记在自己记的“推背图”册子上,算作第三象:“潜浮蛙终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