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子时。云收雨歇,皓月当空。
雨花河畔。
三壶酒。一壶倒进雨花河。崔花雨与木香沉各执一壶。空壶归崔狗儿。三人端跪在地。
崔狗儿说:“敬老野种。”
崔花雨说:“敬师父。”
木香沉说:“敬龟忍神剑手。”
兄妹仨同声说:“敬爹。”
有酒的一饮而尽。没酒的也装模作样。
默哀一炷香。
归位,席地而坐。崔花雨说:
“往后别再老野种长老混蛋短的,爹会生气的。”
“那个人没脾气,但若生气,也是生你的气。”崔狗儿气鼓鼓地说,“为何不宰了二白二害?”
“还是下不了手。”
“杀不了穷人,当不了大官。”
“三哥不是仇官吗?”
“打个比方而已,比喻你无能。”崔狗儿越说越气,“你立志参加下一届龟峰鉴剑,但瞧瞧你这副德行——你就是一个大憨包,将热心肠当作馅,就算打遍天下无敌手,也光耀不了龟忍一派。”
“我只想证明龟忍武学之于武林不可或缺,并非想像少林、上清、崆峒等门派那样雄踞一方,蜚声天下。”
“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木香沉说,“正如今日与蒙猴王一战,四妹赢得的不止是胜利。”
“罢了罢了。一命抵一命,够了。”崔狗儿让步了,一来舍不得妹妹委屈的样子,二来如果再不收敛情绪的话,自己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咱家那个老混蛋也就值这些钱了。”
又笑着说:“给大哥一个面子。”
木香沉笑:“三弟好大的面子。”
“一条命值多少钱呢?八根手指又值多少钱呢?”崔花雨也笑了,苦笑着,“其实二白二害根本无需自残。”
崔狗儿说:“当心中了人家的苦肉计。”
“他四人各自断指之后,又当场削发,立誓苦行修道,再不理万般俗事。”崔花雨挪到哥哥们面前,“人与人之间真的需要良好的沟通,其实他们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恶,毕竟各为其主,各有苦衷。”
又说:“我不是在为仇人说话。”
又说:“我相信他们是真诚悔过,且言出必行,否则他们也没必要透露出一穷的下落。”
“一穷来啦?”崔狗儿的眼睛倏地展开,可以装下他的嘴巴。
“来啦。大白说,沃汗亲口告诉他,一穷于中秋之夜就来到了东胡,落脚阮郎馆之后深居简出。”
“谁是大白?”
“二白,大白与小白。”
“一穷二白三害,一穷不会是二白的师父吧?”
“不,他们不是一拨人。”崔花雨面色凝重,“大白说,二白三害虽与之齐名并称,但从未谋面,只知他长年效命于安禄山麾下。”
“这么神秘?”
“应该叫神出鬼没。”
“不对,不对。”
“哪儿不对了?”
“既为同党,”崔狗儿疑惑不解,“然二白三害惨败,沃汗穷途末路,一穷却为何袖手旁观呢?”
“是不是眼看大势已去,他个人无力回天?”
“不对,不对,不对。”
“又哪儿不对了?”
“哪儿不对呢?”
“问你呢。”
“说不上来。”崔狗儿有节奏地敲打着酒壶,“泥鳅难捉,人心难摸。但咱还是得想方设法将他揪出来。”
又说:“阮郎馆,突破口就在阮郎馆,他一定还在阮郎馆。”
崔花雨问:“不怕打草惊蛇?”
“没办法,因为他极有可能已经知道了你就是‘绍布儿’。人家已经做到了知己知彼,而只有咱还蒙在鼓里。”
“怎么说?”
“龟忍神剑手。当年虎牢关一战、东胡森林一战,虽然鲜有人知,但对于敌人而言,死也不会忘记龟忍神剑手——彼时的二白三害一定会将‘龟大侠’上报给安禄山。而今你拿龟大侠的绝学打败了蒙兀室韦第一高手蒙猴王,名声大噪,进而说,文状元这个名头势必成为蒙兀室韦的一张名片,自然而然成为了所有人的研究对象。”
“就怪那只小猴子。”
“就算不挠那一下,你以为别人就认不出崔花雨来?雨花谷很出名的,咱兄妹仨很出名的,一种老哥那易容术骗骗小孩还行。我知道我说的这些理由不够充分,但咱必须当作已经被识破来做准备。”
木香沉说:“如果真是这样,咱的处境十分不妙。”
“是不妙,但别忘了咱还有一个顶头上司。”崔狗儿阴沉沉地说,“咱不是希望安禄山父子俩的关系进一步撕裂吗?”
又说:“咱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又说:“保护好自己,就要先探明一穷的身份。”
又说:“杀人如斩草,一定要趁早。明晚就上阮郎馆。”
崔花雨说:“杀了他,还有后来人,源源不断的后来人。”
“谁说要杀了他?”
“你方才不说了吗?”
“那叫口才展示啊我的好妹妹。揪出他,是为了更好的防守。”
“我错了行不?给个提示当作补过,一穷的兵刃是响尾锏。”
“响尾锏?”木香沉问,“如响尾蛇?”
“也许。大白说他也是只闻其名。”
“不管是蛇是锏,本人照抢不误。”崔狗儿突然眉开眼笑,“一穷二白三害上辈子欠我的债。”
崔花雨说:“你这不叫抢,叫捡。”
“捡怎么了?这回就是要锏,一路捡捡锏。”
“明儿我也要去。”
“那是窑子啊我的四小姐。”
“心眼脏,看什么都是脏的。人那是富有草原风味的文化酒楼,里面那些美女卖艺不卖身。”
“卖艺不卖身?四妹好可爱。总之你去不了。”
“身正不怕影儿歪。”
“少肉麻我。”
“一起去,那就是酒楼。”木香沉说,“不说官家商贾文人墨客,就说草原里的江湖好汉亦趋之若鹜,以酒会友,畅享人生。”
崔狗儿说:“奇怪了,没去过的比我这种天天跑的还了解?”
“龟们说的,他们似乎常去。”
“这帮王八蛋,难怪吃不胖。”
三人笑。崔狗儿又说:
“一起去,但得好好乔装一番。”
又说:“但这太难了,你俩太好看,我太丑,戏路子都太窄了。一种老哥的手艺又太烂。”
崔花雨说:“夜场,没那么多人在意你是谁。”
崔狗儿问木香沉:“你说咱家四妹到底去没去过?”
“没去过。”
“但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人狐朋狗友多。”
“以后得看紧点。妹妹越美,嫁人越心疼。看紧点,别让人给拐跑了,最好一辈子嫁不出去。我说的是心里话。”
三人笑。崔花雨问:
“三哥可曾见过阮郎馆的老板?”
“没见过。跟观音娘娘似的,谁都认识,但谁都没见过。”
“她一定是个高手。”
“我只知道她是个生意高手,爱情高手。”
“什么叫做爱情高手,天天换男人?”
“她换不换男人我不知道,我只听说她一眼就能洞穿别人心里有没有藏着爱情,而且能分辨出是真爱,是假爱,还是错爱。她有一个绰号,叫做爱情专科的算命先生。”
“收费高吗?”
“看心情。心情不好,咱就是将安氏马场卖了,人也看不上。”
“哪天三哥得领着胡姬去碰碰运气——如果她能算出胡姬是如何‘打’造爱情的,我就服。”
崔花雨的嘴,菩萨心里的鬼。胡姬来了。这个迷人的小狐狸精踩着猫步猫过来了。“猫”当然有所针对,所以崔狗儿没看见。
崔狗儿说:“我跟你俩在一块儿有三不聊,一不聊武功,二不聊喝酒,三不聊胡姬。尤其是第三。”
“第三怎么招你惹你了?”胡姬一把拎起他的狗耳朵。
“第三是留给我自己……捧在手心里慢慢聊的。”
“这么说,是第三误会你了?”胡姬又往上提了一提。
崔花雨见势不妙,牵上木香沉正准备开溜呢,却听到位于雨花谷谷口的龟七包传来了龟酸七种的鬼哭狼嚎:
“启禀三少爷,格格求见。”
经过五年幸福生活的打磨,龟酸七种的性格发生巨变,由内敛转化为外敛。什么是外敛呢?大惊小怪,路上踩着一颗芝麻都像是踩着地雷似的。他不停地鬼哭狼嚎:“启禀三少爷,格格求见。”
解了崔狗儿的围。胡姬反过来替崔狗儿打抱不平:
“有这么启禀的吗?有这么嚣张的启禀吗?要不要小娘子替你去收拾收拾那只缺收拾的小王八羔子?”
“那就有劳小娘子了,顺道将格格接到大三包去。”
大官人有令,小娘子欣然前往。
三更半夜里的不速之客通常来说都不会带来什么好事,目前看起来也是这样的。其其格自驾马车来的,车上装着已经死了一大半的沃汗。一见面,其其格猝然下跪:
“请收留我们吧。”
折煞雨花谷也。崔狗儿慌忙扶起,并请上座。其其格恸哭不已,梨花带雨。东胡人民没见过的世面很多,其中就包括其其格哭。这个欢乐的舞蹈女神自出生起就没有哭过鼻子。崔狗儿说:
“别哭了,我现在就赶往都督府,找那孙子说理去。”
“不关傲哥的事儿。是我想离开都督府的。都成这个样子了,住在那儿,就连喝口水都觉得苦。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我不想让傲哥为难,更不想让自己为难。求求狗哥了,帮帮我,救救我父王。”
“狗哥给狗看病还凑合,但人不行。”崔狗儿举棋不定。
“狗哥一定有办法的。在我眼里,香哥、狗哥、花妹无所不能。”其其格彻底丧失了公主的尊行傲骨,再次下跪。
“这些都是后话,先住下了再慢慢商量。花雨包,花雨包上下两层,特别适合你们父女俩住。”崔花雨拉起其其格就走,又指了指道外的马车:“两位哥哥帮帮忙。”
“马场,马场能有个地儿我就很满足了,绝不能占用你的用房,无论如何我也不去。”其其格竭力推辞。
“你闭嘴。”崔花雨有如凶神恶煞,不由分说,“这是我的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
“虎落平阳被犬欺,习惯了就好。”崔狗儿搂过其其格。
其其格泣不成声。
一行人往花雨包走去。崔狗儿的眼睛一路随着车轮滴溜溜转。木香沉的脑子一路随着车轮轱辘辘转。胡姬说:
“妹妹,你搬过来姻缘包与我同住。”
“多谢嫂嫂。”崔花雨趁势轰出了一枚糖衣炮弹。
第一次让人喊嫂嫂,怎么如此受用呢?
嫂嫂中弹,却不敢表现出来,憋出了一跤。崔狗儿因心事重重而忘了扶。嫂嫂暴怒,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又憋出了一跤。可见为人妻、为人母不容易,为人嫂也不轻松。
月落乌啼,还有雨花河流水的声音。在熟悉的氛围里,雨花谷度过了一个平凡而又不平静的夜晚。估计也就嫂嫂一人睡出了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