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年的夏天,烈日炙烤着石榴村的黄土地,就连蝉鸣声仿佛也被晒得微弱无力,整个村子像被罩在一口巨大的蒸笼里。村口那棵上百年的老石榴树下,王老实、张守业、赵栓柱、刘木根、周明远五个老人正蹲在树阴里,愁眉不展地抽着旱烟。不远处几株枯瘦的石榴树投下斑驳的阴影,勉强带来一丝凉意,却驱不散老人们心头的躁火。
还是王老实先憋不住,烟锅往地上一磕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李三麻子把地全圈了去。我爹还埋在那地里头,他连死人的地都要抢,这是要绝咱五家的根啊!”
赵栓柱攥着拳头,指节发白:“我去县衙告过两回,县丞看都不看地契,只说‘李乡绅也是为了兴农’,呸!他那是为了把咱的地变他的钱!”
刘木根蹲在最边上,手里转着顶破草帽,闷声闷气地接了句:“我家那半亩挨着渠的地,去年刚下了石榴苗,明年就能挂果……”话没说完,喉结滚了滚,没再往下说。
赵栓柱叹了口气:“秀儿说,前几日见李三麻子带了人去地里插木橛子,连咱五家屋后头的菜园子都划进去了。这是要把咱往死路上逼啊。”
张守业捋着花白胡子,看了一眼周明远:“明远啊,这几个人里就你见多识广。怎么办?你也得说句话啊。”
四人齐齐看向周明远,又陷入沉默,只有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衬着一张张愁苦的脸。
周明远一直没吭声,这时他将烟锅在地上轻轻敲了敲:“依我看,村里和县衙都指望不上了。咸阳城里的聚文堂有个陈砚先生,你们听说过没?”
王老实抬头:“陈砚?是不是咸阳城里代人写信的那个陈先生?找他有啥用,难道还要去县衙打官司写状纸吗?”
“对!就是他。找他不是写状纸,更不是打官司。”周明远点头又摇头,“听说他算命很准、主意也多。我想让他帮着想想办法,给咱们指一条明路。”
张守业眼睛亮了亮:“你是说……去找他想章程?这个主意我看挺好。”
“是的。说不定他就有啥好主意呢?”周明远把烟袋往腰间一别,“咱带着地契,把李三麻子咋糊弄人、咋用假地契串通县丞的事跟他说清楚。他学问大、见得多,说不定能想出法子治那狗东西。”
赵栓柱犹豫了下:“咸阳城离这儿几十里地,咱这老骨头……”
“为了地,走断腿也得去!”王老实猛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我现在就回家拿地契,再套上那辆老驴车,天擦黑前总能赶到。”
刘木根也跟着起身,把破草帽往头上一扣:“我……我也去。我把我爹当年跟李三麻子他爹划地界的字据带上,那上头还有俩老头的手印呢。”
周明远看着众人眼里重新燃起的光,笑了笑:“那就这么定了。咱五个一起去,人多事也记得多。到了聚文堂,让陈先生瞧瞧,李三麻子到底有多横,咱庄稼人到底有多冤!”
蝉鸣声还在响,可五个老汉心里的躁火仿佛被一阵风吹散了些。王老实吆喝着去套车,赵栓柱回家找地契,刘木根往屋里跑着去翻旧箱子,树阴里只剩下张守业和周明远,望着远处被晒得发亮的田地,眼里多了点盼头。
五人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咸阳城,抵达聚文堂时,夕阳将半边天空染成一片火红。陈砚刚踏出门口,见到迎面奔来的五人,急忙迎上前,问明来意后将他们让进屋里。
听了五人的陈述,陈砚铺开宣纸,烛火的影子颤巍巍舔着窗纸。案头砚台里,墨汁浓得像化不开的夜,他迟迟没有提笔,指尖在泛黄的宣纸上摩挲,像在掂量这场风暴的重量。
过了好久,他才下定决心似的提起笔,先在宣纸上画了一只长着圆圆溜溜眼睛的灰鼠,毛茸茸的尾巴蜷成个圈,圈里裹着半张揉皱的纸。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五只灰鼠依次排开围成个圆圈,有的叼着断了弦的算盘,有的爪子按着重叠的地契,最末那只小的,竟抱着枚锈迹斑斑的铜锁,锁眼还歪歪扭扭刻着个“李”字。
五只鼠的中央,陈砚故意留白片刻,才蘸了朱砂,勾出只油光水滑的狸猫。这狸猫看着威风,尾巴却被最前头的灰鼠咬着半截,爪子虚虚悬在田契上,倒像是被这群小家伙戏弄得没了脾气。放下笔时,一张《五鼠戏狸图》便呈现在众人面前。
陈砚又拿起较细的毛笔,在画旁用小楷题诗:
五只灰鼠绕狸行,田契铜锁各藏情。
莫笑微躯难撼势,齐心能破霸王营。
写完放下笔,他看向五人,屈起手指在“五只灰鼠绕狸行”七字上敲了敲,声音带些年轻气盛的笃定:“诸位瞧这画——你们五家便是这五只灰鼠,围着李三麻子这只‘狸猫’转。”说着指尖点向画中狸猫被咬住的尾巴,“他看着凶,尾巴被你们叼着,想撒野也得掂量掂量。”王老实攥烟杆的手紧了紧,烟锅在桌角磕出轻响;赵栓柱往前倾了倾身子,粗布褂子蹭过桌面,带起些灰尘。
陈砚指尖移到“田契铜锁各藏情”,划过画中灰鼠怀里的地契和铜锁:“田契是你们祖祖辈辈的根,铜锁刻着‘李’字,是说他占的每寸地都沾着你们的血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木根怀里揣着字据的地方,“这些物件看着不起眼,却是治他的要紧东西。”刘木根下意识把衣襟往紧掖了掖,指腹在布上蹭了蹭。
他拿起笔杆在“莫笑微躯难撼势”上虚划着:“别瞧着自个儿是庄稼人就怯场。鼠虽小,五只凑在一起,狸猫也得怵三分。”张守业原本佝偻的背悄悄挺了挺,王老实喉结滚了滚,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拳头却攥得更紧。
最后,陈砚将笔往砚台里一蘸,墨汁滴落的声响在屋里格外清:“‘齐心能破霸王营’——只要你们一条心,姓李的再横,也守不住抢来的地。”话音刚落,赵栓柱“啪”地一拍大腿,刘木根猛地抬头,五人对视时,烟袋锅里的火星跳得格外欢,像有团火从心里烧到了眼里。
陈砚指腹摩挲着画中狸猫紧绷的脊背:“这狸猫就是李三麻子,他横行乡里。你们五家便是这五只老鼠,不想法子,就会被他一个个吞掉。他明着抢,你们就得走‘鼠道’——暗处使劲。”
据说此后半月,李府果然鸡飞狗跳。每夜准时“丢”粮,粮仓管事查了几日也抓不到人影;李三麻子迁的新坟夜里总有人“哭丧”,他夜夜做噩梦;乡绅们听说他漏报秋税,联合起来告到县衙;县丞见风声不对,找了个由头再不肯见他。
冬至前夕,李三麻子揣着五张假田契闯进村子,把纸摔在地上:“给你们!再敢耍花样,我拆了你们的骨头!”王老实捡起田契用手扯碎后,突然老泪纵横:“爹,儿子把地拿回来了!”张守业拍了拍他的肩膀,赵栓柱、刘木根、周明远也围了上来,五个老人看着扯碎的田契,忽然都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说不清程度的喜悦。
陈砚送走五人后,进屋坐在桌前,拿出写有《推背图》的册子,翻到第四页,认真写下:第四象“五鼠戏狸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