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嫁衣姑娘心软,她明明那样可怖。
可这世间,比鬼更可怕的,从来都是人。
嫁衣姑娘黑洞洞的眼眶仍一眨不眨地对着我,可她僵硬的手指却缓缓松开了。
陈大郎“噗通”一声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呛咳不止,贪婪地吞咽着空气。
他颈上乌黑的指痕已肿胀起来,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只顾手脚并用地向后缩去,嘶声喊道:“鬼!有鬼啊!”
“鬼——”
嫁衣姑娘僵硬地转过头,黑洞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陈大郎浑身一颤,终于崩溃大哭:
“别杀我!别杀我!我再也不敢了……”
他不敢看嫁衣姑娘,慌乱四顾时瞥见了我,竟手忙脚乱地爬过来:
“慕瑶!慕瑶!求你饶了我吧!”
再瞥见嫁衣姑娘那血一般红的裙摆,阴冷的风缠绕上他干瘦的胸膛,他涕泪横流:“别杀我……”
我望向陈大郎,他身上也缭绕着黑雾,雾中隐约传来呜咽之声。我看不真切那是什么,但直觉告诉我……那绝非善物!
我转头对嫁衣姑娘说:“你别杀人。”
她迟缓而僵硬地摇头:“我不怕。我已经杀过人了。”
“钱媒人,是我杀的。”
陈大郎浑身猛一哆嗦,白眼一翻,竟直接软倒在地晕死过去。
我也想起钱媒人的死状——她全身仿佛被人狠狠拧绞,碎骨刺穿皮肉,整个人缩成一团僵硬的肉山。
死前……必定受尽了极致的痛苦!
我一时无言。
嫁衣姑娘却缓缓走近,裙摆曳地,不见双足移动,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陈大郎身旁:
“恩人,你看见他身上的东西了吗?那是怨气。”
我一怔:“怨气是什么?又为何唤我恩人?”
……
嫁衣姑娘竟显得比我还要惊讶,恍惚间,我竟从她空洞的眼眶中读出了一丝疑惑。
“恩人,你竟不知?”
“怨气,是他往日作下的孽。孽债缠身,却因人有阳火护体,怨气一时难侵。”
“可你,却能引动怨气、熄灭阳火!给了我报仇的机会……恩人,多谢你!”
我愈发茫然。
虽开了天眼,我仍有许多事不明所以。忽又想起一事,追问道:“那普通人……若未曾作孽,却与妖物长久纠缠,是否也会染上怨气?”
我想起了春燕。
她虽被蛇妖蛊惑,可那食人的妖物并未伤她,反而伪装形貌,与她耳鬓厮磨……
嫁衣姑娘答道:“是。人皆带阳火,妖若强行吞食,阳火反会灼其阴气,令其痛苦。”
“但若妖与人缠绵交融,阳气便再无用处。”
我霎时明了。
当日那蛇妖并非不想吃掉春燕,只是先被我撞破,后又有爹娘进山将其击伤,春燕这才侥幸逃生……
我后悔了!
若早知春燕心性如此,我、我宁可不曾救她!反倒连累了爹娘……
我强压下眼中泪意。
窗外忽传来一声鸡鸣。
鸡啼响起,嫁衣姑娘身形一颤:“恩人,我并非滥杀之鬼。只因那钱媒人为贪银钱,故意骗我嫁入深山,卖给一家恶徒,日日遭其毒打折磨,甚至被随意典押给别家恶人……”
钱媒人收了二十两银子,便雇人假意提亲,待“新娘”过门,直接捆绑着送进深山。
那村里许多女子,都是被钱媒人以同样手段拐卖而来。她们不仅忍饥挨饿、惨遭毒打,更被村里人当作货物,日夜转卖,强换“新郎”……
嫁衣姑娘便是在被典卖当日,遭醉酒买家毒打折磨至死。
“我想杀尽村中恶男,可我力有未逮……”
“又想杀她,可钱媒人住在村口……这村子有东西相护,我进不来!”
“直至前几日,护佑此地之物忽然消散。”
嫁衣姑娘缓缓诉说,空洞的眼眶中淌下深红血泪,一滴滴浸湿她那血红嫁衣。
“我跟随钱媒人多时,奈何阳火护她,迟迟不得下手。恩人,幸而有你。”
她望向陈大郎:“恩人,你让我不杀他,我便不杀……但你看他周身怨气中有人哀哭,他孽债深重,不会好过的。”
嫁衣姑娘语带真切欢欣:“恩人,我杀了钱媒人,已成厉鬼。厉鬼不惧阳火,我该回去报仇了。”
我本该劝她止杀,可望着她的模样,劝阻之言如何都说不出口。
最终,只得转开话头:“我……我需要功德,你可知功德为何物?”
嫁衣姑娘一愣。
随即,她再次微微一笑。
“恩人,功德便是,你要行善事。”
“譬如,待我杀尽那些恶徒,便会化为凶煞缠身的恶鬼。恩人你若斩我,便是行善积德,替天行道,除灭恶鬼。”
我惊得睁圆双眼,慌忙摇头:“我不杀你!明明是那些人作恶在先!”
可嫁衣姑娘仍只微笑不语。我心下惶急,抓住她血红嫁衣,鲜血自衣料渗出,染红我的手指。
“我连如何除去阳火尚且不知,绝不会杀你!”
她缓缓贴近,青黑色的尖利指甲轻擦过我的脸颊:
“恩人,逢魔命格之人既开天眼,便已非凡俗。”
“只要你想,你便能做到。”
第二声鸡鸣响起,窗外天色泛起鱼肚白。
嫁衣姑娘身形剧颤,鲜红身影渐趋淡散:“我去报仇了,恩人,多谢你。”
依稀有一语随风入耳——
“你这样好,定会积得功德的。”
……
房中重归寂静,夏日的暖意逐渐回升,地上却仍躺着不省人事的陈大郎,空气里弥漫着他吓出的尿溺腥臊。
我绝不能让陈大郎留在家中,否则村中流言便能致我于死地!
可看着他周身黑气中隐现的哭嚎之影,我心软尽去,抬脚踢向他:
“把地弄干净,立刻滚!”
“日后若再敢出现在我面前,莫非你想尝尝钱媒人的死法?”
“不敢不敢!我这就走!”
陈大郎一个激灵惊醒,手忙脚乱地抓起自己脱下的衣物,在黄土地面上胡乱擦拭几下,随即头也不抬地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