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的清晨，寒雾弥漫，沁骨的凉意缠绕着每一寸草木，也钻入萧烬的甲胄缝隙，让她因脱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感到一丝清醒的刺痛。

地上，代号夜鸮的年轻男子仍在昏迷中，但呼吸相较于之前的急促紊乱，已经平稳了许多。萧澈给的“息肌膏”果然神效，脚踝处那骇人的乌黑指印虽然未能完全消退，但黑气已然收敛，不再扩散，伤口边缘甚至开始泛起一丝愈合的淡粉。肋下的划伤更是已无大碍。

萧烬收回探查他脉搏的手，稍稍松了口气。此人性命应是无虞了，但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恢复战力。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这片位于河谷陡壁缝隙中的落脚点极其隐蔽，脚下是奔流的河水，头顶是嶙峋的巨石和茂密的藤蔓，若非从那个秘密通道出来，绝难发现此地。

安全，只是暂时的。

她必须尽快弄清现状，并做出下一步决策。

首先，是这名夜鸮成员。他不仅是萧澈派来的人，更是她的救命恩人。不能将他独自留在此地。

其次，是联系。萧澈既然能派出夜鸮，必然有特殊的联络方式。她需要知道外界的消息，尤其是军营的情况，以及……萧澈到底还掌握了什么。

最后，是自身。她的伤势在药物和调息下稳定了七八成，但内力损耗巨大，脸上面具虽被“隐麟”完美修补，但心理上的那道裂痕却更深了。昨夜接连遭遇的强敌、陷阱、背叛感，让她如同绷紧的弓弦。

她在男子身边蹲下，开始仔细检查他随身携带的物品。除了常规的兵刃、暗器、火折子、伤药之外，在他贴身内甲的暗格里，萧烬找到了两样关键东西。

一枚小巧玲珑、材质非金非木的深紫色令牌，上面刻着一只展翅欲飞、眼神锐利的夜鸮图案，背面是一个复杂的“叁”字。这应是他的身份凭证和代号。

另一个，则是一个比拇指略粗的短小铜管，一端密封，另一端有着精巧的螺旋纹路。萧烬认出，这是听雨楼最高级别的“风语筒”，用于极短距离内定向传递加密讯息，通常成对使用，一旦开启，对应的另一个风语筒便会有所反应。

萧烬拿起那枚风语筒，指尖在其表面细细摩挲。如何启动？直接输入内力？还是有什么特殊手法？她尝试着将一丝极细微的内力探入其中。

铜管毫无反应。

她蹙起眉头。看来这需要听雨楼特定的内力运转法门才能驱动，外人无法使用。萧澈的防备心思，果然细密。

就在她准备将东西放回原处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男子昏迷中依旧紧握的右手。指缝间，似乎露出一角极薄的纸片。

她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取出了那张纸。纸片薄如蝉翼，却被巧妙地多次折叠，展开后竟有巴掌大小。上面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简易的地图，标注着几个点，旁边还有细若蚊足的暗语注释。

萧烬凝神辨认。地图中心是他们现在所在的河谷位置，其中一个标记点旁注着“叁号雀巢”，另一个稍远的标记点旁则注着“临时水驿，可用”。而最让她目光一凝的是，在地图边缘，靠近原镇北军大营的方向，画了一个小小的叉，旁边注释着两个字：“已餍”。

“已餍”？意思是“已经吃饱了”？还是……“已被控制”？

这很可能是指军营的现状！那个叉，代表大营已彻底落入敌方掌控？

而“叁号雀巢”和“临时水驿”显然就是萧澈预先布置的安全点和联络点。

这张地图，无疑是此刻最重要的行动指南！

萧烬深吸一口气，将地图上的信息牢牢刻印在脑中，然后将纸片小心地按照原样折叠好，塞回男子手中。她取走了那枚风语筒和夜鸮令牌，后者或许能作为信物。

做完这一切，她盘膝坐在男子身旁，开始争分夺秒地调息运功，尽快恢复实力。河谷间水汽充沛，灵气相较于荒原更为浓郁，加上“息肌膏”的后续药力仍在持续发挥，她的内力恢复速度比预期要快上不少。

约莫半个时辰后，当天光彻底驱散河谷间的薄雾时，地上的夜鸮男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初时有些涣散和迷茫，但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鹰隼般的锐利和警惕，猛地想要坐起，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别动。”萧烬的声音从旁传来，依旧带着鬼面过滤后的低沉，“你中了毒，虽然暂时压制，但不宜妄动内力。”

男子闻声，迅速判断了一下自身情况和周围环境，目光最终落在萧烬身上，看到她完好无损的面具和似乎恢复了不少的气态，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放松，随即又化为绝对的冷静和服从。

“属下失职，劳将军费心。”他哑声道，试图拱手行礼。

“是你救了我。”萧烬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若非你最后关头发现机关，我们已葬身地道。”

男子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是楼主算无遗策，属下只是依令行事。”

又是萧澈。

萧烬压下心头那丝复杂的涟漪，将那块夜鸮令牌和风语筒递到他面前：“这个，你可能用？”

男子看到风语筒，眼神微亮，立刻点头：“可以！”他接过风语筒，双手拇指按住两端特定纹路，体内一股独特阴柔的内力缓缓注入。

只见风语筒表面那些螺旋纹路竟微微亮起，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旋即熄灭。

“好了。”男子松了口气，“已向最近的‘水驿’发出求援及位置讯号，最迟午时，应有接应到来。”他顿了顿，补充道，“也会将此地情况加密上报楼主。”

“军营情况如何？”萧烬最关心这个问题。

男子神色一黯，低声道：“昨夜收到另两位同伴最后传出的讯息，大营内的‘梦南柯’并未散去，反而浓度加剧。所有试图反抗或清醒的将领皆被暗中处决，对方行事极为老练狠辣，未留任何活口痕迹。如今大营……已彻底沦为一座沉睡的囚笼。对方似乎并不急于离开，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等待她自投罗网？还是等待更大的阴谋？

萧烬的心沉了下去。镇北军是姐姐的心血，也是北疆的屏障，如今竟被敌人如此轻易地掌控！这不仅仅是针对她，更是针对整个南靖北疆的防务！

“可知对方来历？”

男子摇头：“手段专业，风格却难以判断，非军中路数，亦非寻常江湖势力，倒像是……”他犹豫了一下，“像是某些蓄养多年的暗卫死士，只为特定任务存在。”

暗卫死士？哪个势力能蓄养出如此厉害的暗卫死士？皇室？宗亲？还是……那些一直对萧家军功显赫心怀忌惮的朝堂重臣？

线索纷乱，迷雾重重。

“楼主……他还吩咐了什么？”萧烬再次问道，目光紧盯着男子。

男子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楼主令我等，不惜一切代价护卫将军安全，并告知将军……‘京城有变，双月悬疑，望姐慎行，待弟斡旋’。”

京城有变！双月悬疑！

萧烬的心脏猛地一跳！双月，这暗语指的是她和姐姐！京城出了变故，而且事关她们姐妹的身份秘密？萧澈让她谨慎行事，他在京城周旋？

难道北疆这一连串的事件，和京城的变故是相关联的？这是一场里应外合、针对她们姐妹的全面阴谋？！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四肢发冷。她原本以为北疆只是边患和锁魂殿的搅局，没想到根源可能直指京城权力核心！

萧澈……他身在京城，却对北疆了若指掌，甚至提前预判了危险……他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他口中的“斡旋”，又是如何进行的？

无数疑问和担忧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危急，越不能自乱阵脚。

“我明白了。”萧烬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前往‘临时水驿’，与接应汇合后再做打算。”

“是！”男子领命，挣扎着想站起来。

萧烬伸手扶了他一把。触及他手臂时，能感受到那隐藏在劲装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却又立刻强制放松，显示出极强的纪律性和对上级的敬畏。

两人稍稍整理，萧烬协助男子处理了一下外露的伤口痕迹，尽可能掩饰方才经历的恶战。随后，由男子指引方向，萧烬搀扶着他，两人沿着陡峭的河谷边缘，向着地图上标注的“临时水驿”方向艰难行去。

路程并不远，但鉴于两人都有伤在身，速度不快。一路上，萧烬始终保持最高警惕，观察着四周任何风吹草动。幸运的是，并未再遇到伏击。

所谓的“临时水驿”，是隐藏在河谷下游一处瀑布后方的小小天然洞穴。入口被水帘遮掩，极难发现。洞内不大，却干燥通风，存放着少量清水、肉干、伤药以及一套备用的粗布衣裳，显然是听雨楼一处极隐秘的应急据点。

两人进入洞内，稍事休息。萧烬让男子继续运功逼毒疗伤，自己则守在洞口，透过水帘的缝隙观察外界。

时间一点点过去，午时将近。

果然，准时无比，一艘看似普通的乌篷小船，悄无声息地逆流而上，停在了瀑布附近的水域。船头站着一名带着斗笠的艄公，动作娴熟地抛锚停船，看似在休息，手指却极快地在船舷上敲击出一段有规律的节奏。

洞内的夜鸮男子立刻睁开眼，侧耳倾听片刻，对萧烬点了点头：“是自己人。”

两人悄然出水，迅速登船。

那艄公见到戴着鬼面的萧烬，眼中闪过极大的震惊和敬畏，但立刻低下头，不敢多看，只是恭敬道：“将军，大人，请入舱。一切已安排妥当。”

船舱内，早已备好了干净的热水、衣物和简单的饭食。甚至还有一名沉默寡言、作郎中打扮的老者等候在内，见到受伤的夜鸮男子，便一言不发地上前为其仔细检查伤势，重新上药包扎，手法极其专业。

萧烬隔着面具，慢慢擦洗着手臂上的血污，感受着热水带来的舒缓，心中对萧澈麾下这股力量的效率和周密有了更深的认识。这股力量，似乎远比她想象的更庞大，更无孔不入。

船只顺流而下，速度极快，却异常平稳。

约莫一个时辰后，船只驶入一条更加僻静的支流，在一片茂密的芦苇荡中停下。艄公低声道：“将军，到了。从此处上岸，向东五里，有一处庄园，乃是楼主的产业，绝对安全。那里已有人接应，也会将最新情报汇总给您。”

“京城……”萧烬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艄公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京城消息……小的不敢妄言。庄园管事会向将军详细禀报。”

萧烬不再多问，搀扶着伤势稍缓的夜鸮男子下了船。

芦苇荡深处，果然早已备好了两匹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驽马。两人上马，按照指示向东而行。

五里路很快走完。前方果然出现一座看似普通的农家庄园，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其暗处的岗哨和布局的玄机。

庄园门口，一名穿着体面、面容精干的中年管事早已等候在旁，见到萧烬，立刻迎上前来，躬身行礼，态度恭敬无比：“将军一路辛苦，请随小人来。”

他将两人引入庄园内院一间极为隐蔽的书房内，屏退左右，然后从暗格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双手奉给萧烬。

“将军，这是楼主八百里加急，昨夜送到的密信。楼主吩咐，务必亲手交予将军。”管事的声音压得极低，“此外，京城昨夜确有大动静。皇宫夜宴，有刺客欲行刺陛下，虽未成功，但……但目标疑似直指灼公主殿下！幸得殿下‘病弱’，未曾出席，方才躲过一劫。如今京城戒严，流言四起，陛下震怒，下令彻查。”

萧烬接过信函的手猛地一僵！

京城夜宴！刺杀！目标竟是姐姐？！

虽然姐姐因“病弱”未出席而躲过，但这无疑是冲着她去的！联系北疆的变故，这绝不是巧合！

“还有……”管事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坊间隐约有流言传出，说……说镇北将军在北疆遭遇不测，已然……殉国。”

萧烬猛地抬头，鬼面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流言从何而起？！”

“正在查，但源头似乎不止一处，传播极快，仿佛一夜之间就……”管事额头沁出冷汗，“楼主令我等告知将军，此乃对方连环计之一，旨在动摇军心民心，甚至可能……逼您现身。”

打压姐姐，散播她死亡的谣言……对方是要同时将她们姐妹逼入绝境！

萧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挥了挥手，让管事先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她和那名依旧沉默的夜鸮男子。

她撕开火漆，取出了萧澈的密信。

信上的字迹是她熟悉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锋芒的俊逸笔迹，内容却让她瞳孔骤然收缩！

“姐见字如面。
北疆苦寒，万望珍重。京城风雨已至，双月之辉招嫉，魑魅魍魉欲遮天。
弟探得，锁魂殿此番异动，与宫内某位贵人及境外某势力皆有关联，其所寻‘钥匙’，恐关乎前朝秘宝，亦与吾姐身世之谜有千丝万缕联系。
军营之变，死士之袭，皆为此局之环。彼辈目的，一在验明正身，二在困杀于你，三在动摇国本。
姐之身份，已悬于刃尖，望切勿轻易显露人前。弟在京城，已设法稳住局势，牵制黑手，然远水难解近渴。
随信附上‘惊蛰’令一枚，凭此可调动北疆三郡所有‘听雨’暗桩，见令如见弟，任姐差遣。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姐若欲破局，或可……顺势而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切念，安好。
弟澈，手书。”

信纸的最后，滑落出一枚薄薄的、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上面只有一个古体的“蛰”字。

萧烬握着那枚“惊蛰”令，看着信上“置之死地而后生”那几个字，久久无言。

萧澈将一切都算到了。他甚至猜到了对方的目的，并给出了破局的建议——顺势而为，置之死地而后生。

意思是，让她坐实“镇北将军”遭遇不测甚至殉国的谣言？以此金蝉脱壳，转入暗处，反而能更好地调查真相，反击敌人？

可是……镇北军怎么办？北疆防务怎么办？姐姐在京城的压力又会增大多少？

但这似乎是目前破局的最优解。对方布局周密，她在明处步步受制，唯有跳出棋盘，才能反客为主。

只是……这需要极大的魄力和牺牲。

她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姐姐明媚的笑容，闪过北疆将士的面孔，闪过萧澈深不见底的眼眸……

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目光已是一片决然的冰冷。

“传令。”她开口，声音透过鬼面，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那名夜鸮男子立刻单膝跪地，垂首听令。

“第一，令所有能联系上的‘听雨’暗桩，即日起，暗中散播消息：镇北将军昨夜遭叛军与江湖败类联手伏击，身受重伤，下落不明，恐……已遭不测。消息要真真假假，务必令人相信。”

“第二，严密监控北疆三郡所有军政要员动向，尤其是与京城往来密切者，有任何异动，即刻上报。”

“第三，动用一切力量，调查锁魂殿此次行动的详细计划、人员构成，以及他们与京城、境外勾结的证据。”

“第四，”她顿了顿，声音更冷，“给我查清楚，那些试图揭我面具的死士，到底来自何方神圣！”

“是！”男子沉声应道，没有丝毫犹豫。

“去吧。”萧烬挥挥手。

男子躬身退下，迅速消失在门外。

书房内，只剩下萧烬一人。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看似平静的庄园景色。

她亲手将自己的“死讯”散播出去，将自己推向风口浪尖，也将自己彻底藏入阴影。

置之死地而后生。

萧澈，你最好料算无误。

她轻轻抚摸着脸上那光滑的面具，眼神幽深如寒潭。

而现在，猎人与猎物的角色，该换一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