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阔别数日的昭阳殿,熟悉的熏香和暖意包裹而来,却驱不散萧灼心头的寒意。宫人们低眉顺眼,行动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显然都知晓了“皇子噩耗”以及公主因此“病重”的消息,生怕触怒了主子。
萧灼挥退了大部分侍从,只留下两个绝对心腹的大宫女伺候。她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目光放空地望着窗外开始凋零的秋海棠,一副哀思过度、神思不属的模样。
然而,在她看似涣散的瞳孔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皇后的突然出现和那番看似关切实则试探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警惕的涟漪。凤仪宫……《璇玑志异》……萧澈的警告言犹在耳。
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但如何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探查深宫秘档和皇后寝宫?这需要周密的计划和一个绝佳的契机。
正当她心思电转之际,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宫女恭敬的请示声:“殿下,皇子殿下……来了。”
萧灼微微一怔。萧澈?他此刻来做什么?按照常理,“悲痛过度”的姐姐和“刚刚经历生死”的弟弟,似乎更应该避嫌,各自“静养”才对。
她迅速调整表情,让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脆弱,眼中蒙上水汽,声音有气无力:“请…请殿下进来吧。”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身素色常服的萧澈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沉痛,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步伐似乎也比往日沉重几分,将一个担忧姐姐又自身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弟弟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他挥手让殿内宫女退下。
当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萧澈脸上的沉痛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关切和审视。他几步走到榻前,压低声音:“皇姐,你怎么样?北疆之事我已悉知,可有受伤?”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全身,似乎在确认她的安危。
萧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此刻的萧澈,褪去了平日那几分玩世不恭的伪装,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那是属于“听雨楼楼主”的眼神。
“无碍。”萧灼轻轻摇头,声音依旧维持着虚弱,“皮外伤,已处理好了。倒是你,京城这边……辛苦你了。”她指的是他压下流言、稳定局势的举动。
萧澈在她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眉头紧锁:“辛苦谈不上,分内之事。只是此番对方来势汹汹,北疆、京城双管齐下,手段狠辣周密,绝非寻常势力能为。”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皇姐,你在北疆,可曾看清那些死士的路数?还有锁魂殿,他们到底在找什么‘钥匙’?”
萧灼将北荒原遇伏的细节,尤其是那些死士配合无间、漠视生死、招式诡异却明显受过极端严酷训练的特点,以及锁魂殿黑袍人关于“钥匙”的癫狂话语,选择性告知了萧澈。关于夜鸮的存在和萧澈暗中派人保护她的事实,她暂时按下不提,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一种无形的试探。
萧澈听得极其认真,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这是他在高速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训练有素的死士……锁魂殿倾巢而出……”他喃喃自语,眼中闪过冷光,“看来我之前的猜测没错,这两者背后,必然有一条共同的纽带,一个能同时驱动他们的强大意志。京城夜宴的刺杀,恐怕也是为了配合北疆的行动,搅乱视线,甚至……逼你们露出破绽。”
“共同的纽带……”萧灼重复着这个词,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窗外,“会是谁呢?谁既有能力蓄养如此死士,又能与锁魂殿那样的江湖败类勾结,还对我们姐妹……乃至萧家军如此忌惮?”
萧澈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利益受损的宗亲?忌惮军功的文臣?或是……境外虎视眈眈的敌国?”他列举了几种可能,却巧妙地将某个最敏感的可能性含糊了过去。
但萧灼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皇后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父皇那边……”萧灼换了个话题。
“父皇悲痛之余,更多的是震怒。已加派皇城司精锐前往北疆,明面协查,暗地里……”萧澈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怕是也有清查军中和朝中与北疆事变有牵连之人的意思。父皇……并非全然昏聩。”
这对至尊父子之间,显然也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与算计。
“你也要小心。”萧灼看着他,“对方既然能同时对我和‘将军’下手,难保下一个目标不是你。你在明处,比我在宫中更危险。”
萧澈闻言,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直接出言关心自己。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随即被掩饰得很好,反而扯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皇姐放心,我好歹是个‘皇子’,身边护卫也不是吃素的。再说了,我这么人畜无害,谁会特意来针对我?”
又是这副伪装。萧灼心中轻叹,却也不再深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面具和不得已,她亦是如此。
“对了,”萧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香囊,递给萧灼,“这是安神助眠的香料,我特意让人配的,皇姐近日忧思惊惧,放在枕边或许能睡得好些。”
萧灼接过香囊,触手微凉,带着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草木香气,闻之确实令人心神宁帖。但她敏锐地注意到,香囊的底部缝制得略厚一些,里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触感像是一枚极薄的金属片或玉片。
她抬眸看向萧澈,对方朝她几不可查地轻轻眨了下眼。
“有劳皇弟费心了。”萧灼将香囊拢入袖中,脸上适时地露出疲惫之色。
萧澈立刻起身:“那皇姐好生歇着,臣弟就不多打扰了。若有任何需要,随时派人知会我。”他行礼告退,转身时,脸上的担忧沉痛表情瞬间回归,仿佛刚才那个眼神锐利、气息深沉的少年只是幻觉。
殿门轻轻合上。
萧灼立刻取出那只香囊,指尖运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内力,小心地挑开底部的缝合线。里面果然藏着一枚比指甲盖略大、薄如蝉翼的玄色玉片,玉片上用极细的针脚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微小图案和符号。
这是听雨楼最高级别的密信载体——“无字书”。需要特殊药水浸泡或以特定内力激发,方能显形阅读。
萧澈竟将如此重要的东西,用这种方式传递给她!看来他身边的眼线之多,连皇宫大内也无法完全避开。
萧灼没有立刻处理这枚“无字书”,而是将其小心收好。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借口要静心诵经为弟弟祈福,她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进入了昭阳殿内置的小佛堂。
佛堂清静,香烛袅袅。
她跪坐在蒲团上,合上双眼,看似虔诚祈祷,实则将听觉与感知提升到了极致,仔细探查着佛堂内外的每一寸空间。确认绝对安全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佛龛旁那个不起眼的、用来存放经卷的紫檀木匣上。
她伸出手,指尖在匣子底部几个特定的位置有规律地轻轻敲击了几下。
咔哒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匣子底部的木板悄然滑开,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暗格。暗格里空空如也。
萧灼并不意外。这是她和妹妹萧烬之间最隐秘的联系方式之一,只有在极度紧急、需要立刻让对方知晓的情况下才会使用。暗格空了,说明妹妹要么还未找到机会与她联系,要么……北疆那边的情况复杂到让她无法分神。
一丝担忧浮上心头,但很快被她压下。她相信妹妹的能力。
她将萧澈给的那枚“无字书”玉片轻轻放入暗格,然后合上底板。妹妹如果回来,一定会查看这里。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跪坐好,真正的开始闭目养神,整理思绪。
现在,她需要思考如何探查《璇玑志异》和凤仪宫。
直接去皇家书库调阅《璇玑志异》?目标太大,容易打草惊蛇。而且此类秘档,恐怕不是她一个“病弱公主”轻易能看到的。
潜入凤仪宫?更是难如登天。皇后身边必有高手护卫,且经过夜宴刺杀一事,宫中守卫定然更加森严。
必须找到一个合情合理、又不引人怀疑的借口。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就在萧灼苦思冥想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动静,似乎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昭阳殿。
萧灼眉头微蹙,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成那副柔弱不堪的模样。
很快,大宫女略带紧张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殿下,陛下驾到!”
父皇?萧灼心中一凛。这个时候,父皇怎么会突然亲自过来?
她连忙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迎驾。
刚走到殿门口,便见皇帝在一众内侍和侍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皇帝今日未穿龙袍,只着一身暗色常服,但眉宇间凝重的帝王威仪却丝毫不减,甚至还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沉郁。
“儿臣参见父皇。”萧灼连忙躬身行礼,声音虚弱。
“免了。”皇帝挥挥手,目光落在萧灼苍白瘦削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心疼与痛惜,“你身子不好,就不必多礼了。朕来看看你。”
皇帝步入殿内,在主位坐下,示意萧灼也坐。
宫人们奉上茶点后,便被皇帝挥手屏退。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皇帝端着茶盏,却并未饮用,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动着浮叶,似乎在斟酌言辞。
萧灼垂眸静坐,心中飞速盘算着父皇的来意。是为了安慰“痛失爱弟”的女儿?还是……另有所指?
“灼儿,”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澈儿的事……朕知道你心里难受。朕……亦然。”他顿了顿,语气沉重,“镇北将军,乃国之栋梁,此番遭遇不测,是朝廷的巨大损失,朕心甚痛。”
萧灼适时地眼圈一红,拿起手帕按了按眼角,哽咽道:“父皇……澈弟他……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还有将军,为了北疆浴血奋战,却落得如此下场……”她的话语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对弟弟的担忧和对将军的崇敬与惋惜,完美符合她“不知内情”的人设。
皇帝看着她这般情状,轻轻叹了口气:“朕已加派人手,全力搜寻澈儿和将军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帝王的决断,“至于北疆,你放心,朕绝不会让将士们的血白流,绝不会让边境有失!”
“谢父皇……”萧灼低声啜泣。
皇帝沉默了片刻,话锋忽然一转:“灼儿,你近日在宫中静养,可曾听到些什么……不好的流言?”
萧灼心中猛地一紧,来了!父皇果然不只是来安慰她的。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故作茫然:“流言?儿臣……儿臣近日悲痛难抑,并未留心宫外之事……只是隐约听宫人窃窃私语,说什么……不祥……”她恰到好处地露出恐惧和受伤的表情,“父皇,是不是又有人拿儿臣和澈弟的双生之事做文章?可是……可是澈弟他已经……”
她的话戛然而止,仿佛悲伤得无法言语,只是无声落泪。
皇帝看着她这副模样,眼神中的审视稍稍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无奈的柔和:“莫要听那些闲言碎语。你们姐弟是朕的孩子,是南靖的福星,何来不祥之说!”他语气肯定,带着安抚的意味,“朕只是担心,有心之人会借此机会,兴风作浪,动摇国本。”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灼儿,你自幼聪慧敏感,虽体弱多病,但心思细腻。朕问你,近日你可曾发觉宫中有何异样?或是……有谁行为反常?”
萧灼的心脏怦怦直跳。父皇这是在向她打听?他怀疑宫中有内鬼?还是说……他也在试探她?
她迅速冷静下来,脸上露出努力回忆的神情,然后怯生生地摇了摇头:“儿臣愚钝……近日大多昏沉,并未留意……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皇帝追问。
“只是今日回宫时,在路上遇到了母后娘娘。”萧灼小声说道,“母后关怀儿臣,让儿臣好生休养……但不知为何,儿臣总觉得……母后似乎……似乎格外关注澈弟和将军遇袭的细节……”她将皇后的询问,巧妙地转化为“关怀”下的“关注细节”,既点出了异常,又不至于显得像是在告状。
皇帝闻言,眼神倏地一沉,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并未立刻说话。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皇帝才缓缓道:“皇后也是关心你们。毕竟此事牵涉甚大。”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听不出喜怒。
但萧灼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阴霾。
父皇对皇后……并非全然信任。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内侍监急促而惶恐的通传声:“陛下!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
皇帝眉头一拧:“呈上来!”
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染血的传令兵被带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封粘着赤羽的军报,声音嘶哑:“陛下!北疆急报!三日前,漠北王庭集结大军,趁我军……军心不稳之际,突然猛攻天门关!李副将军他……他浴血奋战,终因寡不敌众,天门关……失守了!”
“什么?!”皇帝猛地站起身,脸色瞬间铁青!
萧灼也是浑身一僵,袖中的手骤然握紧!
天门关失守?!那是北疆最重要的门户之一!镇北军经营多年的铁桶防线,竟然就因为一场针对主帅的伏击和“死讯”,而被瞬间撕裂?!
漠北王庭……他们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巧得令人心惊!
“废物!一群废物!”皇帝勃然大怒,一把抓过军报,迅速扫视,越看脸色越是难看,“李崇这个副将是怎么当的!数万大军,据守天险,竟连三天都守不住?!”
传令兵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息怒!并非李将军不力,实是……实是军中流传将军噩耗,军心涣散,加之漠北此番出动了大批罕见的攻城器械和……和一群如同鬼魅般的黑袍高手,我军措手不及……”
黑袍高手?!锁魂殿?!他们竟然和漠北王庭勾结在了一起?!并且直接参与了攻城?!
萧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
对方的阴谋一环扣一环!刺杀她,伏击“将军”,散播死讯动摇军心,与境外势力里应外合攻城略地!这根本就是要彻底摧毁北疆防线,将南靖北大门彻底撕开!
皇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怒火与杀意交织,但最终,帝王的理智强行压下了暴怒。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冰冷得如同淬了寒冰:“朕知道了。你下去领赏吧。”
传令兵如蒙大赦,磕头退下。
皇帝站在原地,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身,目光如电般射向萧灼。
“灼儿,”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可知,当年镇北将军横空出世,于危难中挽北疆狂澜于既倒,靠的是什么?”
萧灼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柔弱茫然:“儿臣……儿臣不知……只听说是位很厉害的女将军……”
“是奇迹。”皇帝缓缓道,目光紧紧锁住她,“是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军事天才和……近乎妖异的个人武力。”
他一步一步走向萧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朕有时甚至会想,是否这世间真有天命所归之人,能于绝境中创造奇迹。就像……当年的镇北将军一样。”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萧灼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父皇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是在怀疑什么?还是在暗示什么?
她强迫自己迎上皇帝的目光,眼中只有纯粹的悲伤和一丝被父皇话语勾起的、对“英雄”的憧憬:“要是……要是将军还在就好了……她一定能打退漠北蛮人……”
皇帝凝视了她良久,久到萧灼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终于,他移开了目光,淡淡道:“是啊,若是她在,或许……”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传旨!即刻召兵部、枢密院、宰相及诸位皇子,御书房议事!”
皇帝的旨意如同惊雷,在昭阳殿外炸响。
萧灼跪在地上,恭送圣驾,直到皇帝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处,她才仿佛脱力般,缓缓松开了紧紧攥着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印痕。
父皇最后的试探,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而北疆急转直下的战况,更是火上浇油。
内忧外患,风雨欲来。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彻底暗下来的天色和逐渐亮起的宫灯。
不能再等了。
她必须尽快找到《璇玑志异》,查明“钥匙”的真相,揭开皇后乃至其背后势力隐藏的秘密!
她的目光落向皇宫深处某个方向——皇家书库的方向。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形。
或许……动荡的局势,正是她最好的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