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门可罗雀
王立山(老王)今年四十岁。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有两样东西:一是那双因为常年揉面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二便是他那家名为“老王家常面”的小馆子。
这家面馆坐落在城市一条不算繁华但人情味十足的老街上,开了有十几年了。店面不大,七八张桌子,墙壁被经年的油烟熏得微微发黄,空气里永远飘荡着骨汤的醇厚和炸酱的咸香。这股味道,是街坊四邻记忆里的一部分,是饥肠辘辘时最温暖的慰藉。
老王的拉面手艺,是年轻时在兰州拜师,死磕了整整五年才学成的。他记得师傅是个脾气古怪的瘦老头,对面的要求苛刻到了偏执的地步。揉面要用上全身的力气,讲究“三遍水,三遍灰,九九八十一遍揉”,直到面团光洁如玉,韧性十足。拉面时,手臂、手腕、手指的力道要配合得天衣无缝,一抻一拉,一折一叠,粗细均匀,劲道爽滑。为了练好这手绝活,老王的手臂脱臼过两次,手上的皮磨掉了一层又一层。
出师后,他回到家乡开了这家王记招牌面馆。他从不投机取巧,汤底用的是每天清晨四点起来熬煮的新鲜猪骨老汤,一熬就是八个小时,熬到汤色奶白,鲜美无比。
但真正让老饕们魂牵梦萦的,还是那碗独门秘制的肉酱拌面。面,是他每天清晨四点亲自起来和的,用的是最上等的高筋面粉,加了鸭蛋清,反复捶打、拉伸,直到面条筋道爽滑,入口弹牙。
肉酱,更是他的心血结晶。他只用本地屠宰场供应的、盖了检疫章的上好五花猪肉,肥瘦三七开,亲自操刀切成指甲盖大小的肉丁。先用大火爆炒,逼出猪油的焦香,再下入母亲传下来的秘制黄豆酱,配上十几种香料,文火慢炖四个小时。出锅的肉酱,红亮诱人,肉丁酥烂,酱汁浓稠,香气能飘出半条街。每一勺肉酱都凝聚着时间和心意。
凭着这份实诚和手艺,十五年来,王记老面馆的生意如同那锅老汤,越熬越醇。饭点时分,小小的店面总是座无虚席,门口排队的食客能拐过街角。人们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吸溜面条的声音此起彼伏,那是对王立伟手艺最真诚的赞美。他常常站在后厨的门口,隔着蒸腾的热气,看着这片属于他的热闹景象,心中充满了匠人式的自豪与安稳。他坚信,只要自己这双手还能动,只要这锅肉酱还在熬,王记老面馆就能一直红火下去。
然而,这动听的音乐在一个月前,戛然而置。
起因是街角新开了一家面馆,名字很雅致,叫“巷子香”。店面装修得现代明亮,落地玻璃窗,原木色的桌椅,看着就比老王这油腻腻的小店高档。但老王起初并没放在心上,这年头,网红店来得快去得也快,味道才是王道。他自信,自己这碗沉淀了十几年心血的面,不是什么花架子能比的。
可他错了,错得离谱!“巷子香”只卖一种面——肉酱拌面。十块钱一碗。这个价格让王立伟嗤之以鼻。十块钱?现在猪肉什么价?连成本都不够!他敢断定:这又是一家玩弄资本游戏的网红店,这种店,撑不过三个月。
然而,仅仅开业第三天,“巷子香”门口就排起了长龙,队伍比他生意最鼎盛时期还要夸张。老王从自家店门口望过去,那条人龙几乎堵住了半条街。他心里冷笑,搞噱头罢了,等这阵风过去,大家还是会回到他这个老味道这里来。
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巷子香”的队伍不仅没有变短,反而越来越长。而他自己的店,像是被施了某种恶毒的咒语,客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
最先走的是那些图新鲜的年轻人,老王不意外。接着,那些吃了几年他家面的中年上班族,也开始掂着脚尖往街角张望,最后三三两两地消失在了那条长队里。最让老王心寒的是那些吃了十几年的老街坊。前一天还在他店里夸他面做得地道,第二天就端着一个印着“巷子香”Logo的打包碗,从他门口路过,眼神躲闪,脸上却带着一种满足的、意犹未尽的表情。
他的店,从人声鼎沸,到稀稀拉拉,再到如今的门可罗雀。现在,即便到了饭点,店里也只有他一个人。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巷子香”门口的人头攒动,耳朵里幻听着曾经的喧嚣。那口熬着骨汤的大锅依旧热气腾腾,但那香气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寂寥。他精心熬制的肉酱,在锅里寂寞地冒着泡,却等不来一碗为它而生的面。
他不服。他怎么可能服气?他闭上眼,还能感受到当年师傅用竹尺抽打他手背的刺痛,能闻到兰州清晨空气中凛冽的寒意。他付出了半辈子的心血,才换来这一身手艺。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谁能随随便便开一家店,就用同样的肉酱拌面,将他彻底击溃。
“老王啊,不是我不照顾你生意,”一个老主顾压低声音说:“对面那家……那味道,邪了门了!你真该去尝尝。”
“邪了门?”王立伟擦拭着一尘不染的灶台,冷哼一声:“能有多邪?无非是加了什么化学添加剂,罂粟壳之类的玩意儿。那种东西,吃多了伤身!”
“况且,他们的肉,肯定有问题!”老王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
为了保证口感和安全,他一直用的是价格偏高的品牌冷鲜猪肉。他知道:有些黑心店家为了降低成本,会用廉价的淋巴肉,那种肉布满疙瘩,口感极差;更有甚者,会用一些来路不明的死猪肉。他猜:“巷子香”一定是用了这种手段,再用重口味的调料去掩盖。食客们只是一时被蒙蔽,吃久了,一定会吃出问题,到那时,他们自然会回到自己这家真材实料的店里来。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店依旧冷清,“巷子香”的生意却愈发兴隆,甚至有人开车从城市的另一头专程赶来,就为了一碗肉酱拌面。网上也开始出现各种美食探店的视频,主播们对着镜头,用极尽夸张的语言赞美着那碗面,称之为“灵魂肉酱”、“此生必吃”。
老王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从最初的不屑,到怀疑,再到现在的恐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固守着孤城的将军,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城池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侵蚀、瓦解,而他却连敌人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他失眠了。闭上眼,脑海里就是对面“巷子香”那人头攒动的景象,以及食客们脸上那种近乎痴迷的表情。他想不通,自己耗费半生心血,从一个愣头青小子,跟着师傅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手上烫伤的疤叠着刀伤的痕迹,才换来这一身引以为傲的厨艺。他的每一个步骤都遵循古法,每一种用料都精挑细选。他不相信,这世上有谁的肉酱拌面,能比他的更“正”。
终于,在一个阴沉的下午,王记老面馆只卖出了不到十碗面。老王看着锅里剩下的大半锅肉酱,那曾是他骄傲的源泉,此刻却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他的失败。他解下围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不行,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他要亲自去看看,那碗被吹得神乎其神的肉酱拌面,到底藏着什么魔鬼的秘密。
第二章:魔鬼的盛宴
在一个阴沉的下午,老王换上了一件半旧的夹克,压低了头顶的鸭舌帽,像个做贼一样,混进了“巷子香”门前那条长长的队伍里。
排队的过程是种煎熬。周围的人都在兴奋地讨论着这碗面,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老王隔着半条街都能闻到。它霸道、浓郁,带着一种强烈的侵略性,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搔刮着你的鼻腔,撩拨着你的味蕾,让你口舌生津,欲罢不能。
老王皱着眉,仔细分辨着这股味道。有酱香,有肉香,有葱油和各种香料混合的复合香气,但在这所有熟悉的味道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种……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带着一丝微甜和腥膻的异香。这股味道很奇特,非但不让人反感,反而像某种催化剂,将所有香气都提升到了一个令人眩晕的高度。
“到底是什么?”他喃喃自语。
终于轮到他了。店里的环境确实干净整洁,服务员们穿着统一的制服,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一切都显得高效而有序。他低着头,用尽量沙哑的声音说:“一碗肉酱拌面。”
付了钱,拿到号码牌,他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面,很快就端上来了。那是一个硕大的白瓷碗,里面盛着满满当当的面条和肉酱。只看卖相,老王就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下了功夫。
面条是上好的高筋手擀面,颜色乳白,粗细均匀地盘在青瓷碗底,一看就筋骨不凡。面上浇盖的肉酱色泽酱红油亮,粘稠地包裹着一颗颗饱满的肉丁,顶上撒着翠绿的葱花,几朵焯过水的棕色菌菇点缀其间,卖相堪称完美。而且,肉酱的量给得极其慷慨,几乎覆盖了三分之二的面条,堆得像一座小山。
老王拿起筷子,将面和肉酱快速拌匀。随着每一次搅动,那股奇异的香味愈发浓烈,直冲天灵盖。他甚至能看到周围几桌的食客,脸上都露出了和他那些老主顾们一样的、近乎痴迷的表情。
他夹起一筷子面,深吸一口气,送入口中。
“轰——!”就在面条和肉酱触碰到舌尖的一瞬间,老王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面条的筋道恰到好处,完美地吸收了酱汁。肉酱的口感更是惊人,肉丁炖得入口即化,肥肉的部分化作了香浓的油脂,瘦肉的部分则饱含酱汁,酥烂而不柴。咸、甜、鲜、香,各种味道在他的口腔里达到了完美的平衡,层层递进,汹涌澎湃。
好吃?不,好吃这个词,根本不足以形容这种感觉。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味觉体验。面条的口感弹牙爽滑,麦香十足,是他追求了一辈子的那种口感。肉酱的味道更是超出了他的认知。其中包含酱香、肉香、葱香、八角茴香等香料的层次感,在他味蕾上依次炸开,如同一场华丽的交响乐。
而那股神秘的、带着一丝甜腥的异香,则像一个妖冶的独舞者,在味觉的舞台中央,跳着勾魂摄魄的舞蹈。它将所有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化作一股汹涌的、令人沉溺的洪流,席卷了他的整个口腔,整个灵魂。
他吃了几十年面,做了几十年面,自认为对天下所有的味道都了如指掌。可这一口,彻底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凭借自己二十多年的厨师经验,他立刻分辨出了其中的基本构成:这肉酱的原料绝对是顶级的五花肉,而且是经过精细处理的,肥肉的油腻被巧妙地化去,只留下甘香,瘦肉则软烂入味,入口即化。甚至,他还尝出了一丝淡淡的菌菇鲜味,应该是用了某种干菌提鲜。调料里有:葱花、菌菇、八角茴香、鸡精、盐、糖、醋、桂皮等传统香料的味道……这些他都能品尝出来。
但在这所有熟悉的味道之下,还萦绕着一种……一种他从未闻过的奇异香味。那是一种极具穿透力、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气的味道。它不像任何一种所知的香料,它仿佛不是来自调料,而是从肉酱的原材料本身渗透出来的一种原生味道。这股香味极其霸道,又极具诱惑力,像一只无形的手,勾引着他的味蕾,让他口舌生津,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渴望。
这肉,比他用过的任何一种猪肉都要鲜美、细嫩。它的鲜味非常纯粹,但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活力”,仿佛这块肉在被烹饪之前,是充满了生命力的。而那股奇异的甜腥气味在入口之后,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转化成了一种极致的鲜甜,如同点睛之笔,将整碗面的味道提升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
“这……这到底是什么肉?”老王的大脑飞速运转。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猪肉。因为为了提升口感,他自己偶尔也会花大价钱买一些散养的黑猪肉,但也绝对做不出这种味道。
牛肉?羊肉?不可能。牛羊肉的味道更有辨识度,而且成本太高。大家进货的渠道都大同小异,以这碗面十块钱的售价,和如此惊人的肉酱分量,如果用牛羊肉简直是赔本赚吆喝,老板除非是疯了。
众所周知:在国内,除了少数特殊肉类,猪肉依旧是最大众化、成本最低廉的肉食来源。他这家店,如果用的不是猪肉,那绝对是只亏不赚的买卖。
难道……是某种特殊的野味?可现在国家对野生动物的保护何其严格,哪有渠道能搞到这么多货,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开店?
老王机械地吃着面,味蕾在狂欢,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尝一个无解的谜题。他吃得很快,一碗面几下就见了底,连碗底的酱汁都用面条刮得干干净净。吃完后,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暖意从胃里升起,传遍四肢百骸,让他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他呆坐在那里,看着空空如也的碗,手心冒出了冷汗。他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也输得莫名其妙。
不行,他必须搞清楚。这已经不仅仅是生意上的竞争了,这关系到他作为一个厨师坚守了半辈子的尊严和认知。这肉酱里,一定有秘密。是某种不为人知的食材,还是某种秘制的配料?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要潜入这家店的后厨,亲眼看一看,他们到底是用什么创造出了这个魔鬼般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