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整座城市浸泡其中。霓虹灯是这墨池中唯一挣扎的光，闪烁着暧昧而疲惫的讯号。林晚坐在出租车的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光怪陆离，胃里一阵阵地收紧。这感觉一半是源于对未知的期待，另一半，则是纯粹的生理性紧张。
“我说晓晓，你确定是这里？”林晚看着手机地图上那个越来越近的红点，它标记在一条地图上都显得模糊不清的旧巷深处，不由得开口问道。
“安啦，我的宝藏探店博主名号是白叫的吗？”副驾驶座上的许晓晓回过头，脸上是那种林晚再熟悉不过的，混合着兴奋与神秘的笑容。她的双眼在城市的光影里亮晶晶的，像两颗黑曜石。“我跟你说，这家店叫‘忘川食堂’，名字就够带劲儿吧？据说吃过的都说，那是能颠覆你世界观的美食体验。绝对不是普通网红店那种妖艳贱货能比的。”
“忘川……”林晚默念着这个名字，舌尖泛起一丝苦涩的凉意。这名字让她想到的不是美食，而是奈何桥，是分隔阴阳的界限。
出租车最终停在了一个狭窄的巷口。司机师傅探出头，狐疑地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巷子，嘟囔了一句：“两位小姑娘，这地方邪乎得很，晚上最好别乱走。”
许晓晓却不以为意，爽快地付了钱，拉着林晚就下了车道：“谢谢师傅，我们就是来找刺激的！”
巷子很深，两侧是斑驳的老旧墙体，青苔在潮湿的墙角肆意蔓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雨水、尘土和某种不明发酵物的复杂气味。唯一的照明来自巷子顶端悬挂着的一串红色小灯笼，光线昏暗，将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如同鬼魅。
走了约莫五分钟，在一个拐角处，她们终于看到了那家店。没有招牌，没有华丽的门面，只有一扇沉重的、看不出木料的黑漆大门。门上挂着一个古朴的白色灯笼，上面用血红色的朱砂潦草地写着两个字——“忘川”。
“到了！”许晓晓兴奋地搓了搓手，率先推开了那扇门。
一阵沉闷的“吱呀”声后，门开了。一股奇特的香气扑面而来，浓郁的辛香料味道里，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腥气。林晚皱了皱眉，这味道让她有些不适。
店内的光线比外面更加昏暗，几乎只靠着每张餐桌上的一盏小小的、烛火般的油灯照明。深色的木质桌椅，墙壁上挂着一些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影都带着一种诡异的僵硬感。食客不多，三三两两地坐着，每个人都埋头于自己的食物，几乎不发出任何交谈声，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穿着对襟黑衣的服务员悄无声息地滑到她们面前，脸上挂着一种程式化的、看不出情绪的微笑。“两位，里面请。”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老旧唱片机里发出的声音。
许晓晓显然是来过的，熟门熟路地领着林晚到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窗外并非街景，而是一片被精心打理过的竹林，在夜色中摇曳，影影绰绰，更添几分阴森。
“别紧张。”许晓晓看出林晚的局促，笑着安慰她：“这家店就是搞氛围的，东西绝对好吃。我来点，保证让你终身难忘。”
她没有看菜单，直接对那个幽灵般的服务员报出三个菜名：“一份‘血溅脑花’，一份‘断魂五指山’，再来一盅‘婴啼盅’。”
服务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用那种沙哑的声调重复了一遍菜名，然后转身融入了黑暗中。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反问道：“血溅脑花？婴啼盅？晓晓，这都什么名字啊，听着也太吓人了。”
“哎呀，就是噱头嘛！黑暗料理，玩儿的就是心跳。”许晓晓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说：“你待会儿就知道了，绝对是艺术品。”
等待上菜的时间里，林晚环顾四周。她注意到邻桌的一对情侣，他们面前摆着一个类似心脏的物体，上面插着几根银针，正在被小火炙烤着，散发出浓郁的焦香。那两人吃得津津有味，神情迷醉。林晚感到一阵反胃，连忙收回了目光。
很快，第一道菜上来了。服务员将一个白色的瓷碗轻轻放在桌子中央。碗里，一个完整的大脑形状的物体静静地躺着，表面布满了沟壑与褶皱，栩栩如生。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上面淋漓的、仿佛还在流淌的“血液”，鲜红的酱汁顺着“大脑”的纹路滑落，在碗底积成一滩，散发着浓郁的辣味和香料气息。
“呕……”林晚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这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强，让她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别怕，别怕！”许晓晓见状，立刻拿起公筷，夹起一小块“脑组织”，递到林晚面前，笑嘻嘻地解释道：“你仔细看，这哪是脑子啊。这是咱们店的大厨用顶级的嫩豆腐，以出神入化的雕工刻出来的。你看这沟回，这质感，简直绝了！上面的‘血’也不是真的，是店里秘制的麻辣酱，闻闻，多香啊！”
林晚将信将疑地凑近了些，那股霸道的香辣味确实冲淡了视觉上的恐惧。在昏暗的灯光下，她仔细观察，发现那“大脑”的质地确实光滑细腻，不像是真正的生物组织。她定了定神，在许晓晓鼓励的眼神下，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入口即化。豆腐的滑嫩与豆香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紧接着，那秘制的辣酱如同火山喷发般席卷了她的味蕾。麻、辣、鲜、香，各种滋味层层叠叠地绽放，复杂而和谐，带来一种近乎罪恶的快感。恐惧被极致的美味所取代，林晚的眼睛亮了。
“怎么样？没骗你吧？”许晓晓得意地扬了扬眉毛。
林晚点点头，心里的防线松动了许多。看来，这不过是一家将猎奇和创意发挥到极致的美食店罢了。
紧接着，第二道菜“断魂五指山”也上来了。这次是一个黑色的石板，上面摆放着一只“手”。五根粗细均匀的“手指”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直，皮肤是肉粉色的，甚至能看到上面淡淡的纹理。而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五根“手指”的顶端，赫然镶嵌着五片泛着健康光泽的“指甲”。
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林晚这次镇定了许多。她主动凑过去研究，许晓晓则在一旁当起了讲解员：“这个就更好猜了。‘手指’是顶级的手工火腿肠，你看这肉质，紧实弹牙。‘指甲’嘛，就是饱满的杏仁片，烤得恰到好处。这道菜主要是吃一个搭配的趣味，火腿的咸香配上杏仁的酥脆，口感很丰富的。”
林晚夹起一根“手指”，咬了一口。果然，火腿肠的肉香和杏仁的坚果香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味道确实不错。虽然造型依旧诡异，但已经完全无法对她造成心理压力了。她甚至开始有些佩服这家店的厨师，能将寻常的食材做出如此惊世骇俗又美味的效果，的确是鬼才。
两道菜下肚，林晚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甚至开始期待最后那道名字最惊悚的“婴啼盅”。她想，大概会是什么做得像婴儿形状的白面馒头，或者是什么精致的素食雕刻吧。
当服务员将那盅汤端上来时，林晚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那是一个古朴的青瓷炖盅，盖子揭开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清雅而醇厚的鲜香飘散开来，沁人心脾。
林晚迫不及待地朝盅里望去。汤色清澈见底，如同上好的琥珀，表面漂浮着几粒翠绿的葱花和几滴晶莹的油珠。然而，让她呼吸骤停的是，在这清汤之下，一个完整的、小小的婴儿静静地蜷缩着，仿佛沉睡在母亲的羊水中。
那个婴儿大概只有巴掌大小，皮肤是半透明的粉白色，薄得似乎能看到皮下的青色血管。它的眼睛紧紧闭着，睫毛纤长。小小的鼻子、嘴巴，轮廓清晰。它的身体蜷缩着，双手抱在胸前，双腿弯曲，姿态安详得令人心碎。
这一刻，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林晚的瞳孔急剧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太真了！这和之前两道菜完全不同。之前的“大脑”虽然血腥，但仔细看就能辨认出豆腐的质感和辣椒酱的形态。
“人手”更是带着明显的加工痕迹，一看便知是火腿肠。
可眼前的这个婴儿……它太完美了，完美得毫无破绽。那皮肤的质感，那身体的曲线，那尚未完全发育的、小得可怜的指甲……这一切细节都真实得令人发指。如果说前两道菜是B级恐怖片里的道具，那这一盅，就是法医实验室里的标本。
“晓晓……”林晚的声音在发颤：“这个……这个也……也是做的吗？”
许晓晓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叹，但更多的是一种猎奇的兴奋。她凑近了，仔细端详了半天，然后笃定地说道：“那当然了！你也不想想，怎么可能是真的？这肯定是用的某种特殊的食材，比如用鱼肉或者鸡肉打成茸，再用模具塑形，最后由大厨精雕细琢出来的。你看这汤，清澈鲜美，一看就是吊了很久的高汤。这道菜考验的是厨师的顶级造型功力和对食材的极致掌控。这简直不是菜，是艺术品！”
许晓晓说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晰，似乎已经完全看穿了其中的奥秘。她拿起汤勺，毫不犹豫地舀了一大勺汤，吹了吹，递到林晚的碗里说道：“来，尝尝看，这汤绝对是精华。”
林晚看着碗里清亮的汤，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汤里倒映着她自己苍白的脸，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婴儿依旧在盅底沉睡。
“我……我不敢……”林晚的声音有些颤抖。
“哎呀，你这胆子也太小了！”许晓晓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先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然后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发出一声喟叹：“哇……太鲜了！这辈子没喝过这么鲜美的汤！里面应该加了瑶柱、火腿还有好几种菌菇一起熬的，但又没有夺走主味。晚晚，你快尝尝，不尝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看着许晓晓那副陶醉的模样，林晚的心理防线再次动摇了。也许……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毕竟，这是一家餐厅，再怎么出格，也不可能真的用……用那种东西做菜吧？那可是骇人听闻的犯罪。
在许晓晓不断的催促和洗脑之下，林晚心中的天平最终倾向了“理智”。她闭上眼睛，像是服毒一般，用勺子舀起一小口汤，颤抖着送进了嘴里。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鲜美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那是一种极致的、纯粹的鲜，带着一丝丝甘甜，温润醇厚，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瞬间遍布全身。恐惧似乎在这极致的味觉体验面前，暂时退却了。
“怎么样？”许晓晓期待地看着她。
林晚木然地点点头：“……很鲜。”
“我就说吧！来，我们尝尝这个‘艺术品’的主体。”许晓晓得意地笑了起来，然后将罪恶的勺子伸向了汤盅里的那个小婴儿。她用勺子的边缘，轻轻地在那婴儿的小胳膊上碰了一下。那条小胳膊应声而断，断口处露出粉嫩细腻的“肉”。
许晓晓将那截小胳膊夹出来，放进了林晚的碗里说道：“快吃呀，这肯定是身上最精华的部分，口感一定最嫩。”
林晚看着碗里那截小得可怜的胳膊，上面甚至还连着一只攥着的小拳头。她的胃在抽搐，但大脑却被那碗汤的鲜美和许晓晓的笃定所麻痹。她告诉自己：这只是肉糜做的，是艺术品，是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