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筷子夹起那截“胳膊”，闭着眼，狠下心咬了一口。肉质……嫩得超乎想象。它几乎不需要咀嚼，就在口中融化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类似于奶香的清甜。然而，就在她准备咽下去的时候，她的牙齿碰到了一点硬物。那是一根极其细小的……骨头。
它很软，与其说是骨头，不如说是软骨，带着一丝韧性。林晚的动作僵住了。她用舌尖抵着那根小小的软骨，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豆腐可以雕刻，火腿肠可以塑形，肉糜可以填充……但怎么会连这么细小的、结构如此清晰的软骨都做得出来？这已经超出了“厨艺”的范畴，进入了“造物”的领域。
“怎么了？”许晓晓见她脸色不对，关切地问。
“里面……有骨头。”林晚的声音干涩。
“有骨头才说明人家做得逼真啊！”许晓晓兴奋地掰下了婴儿的另一条小腿，放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含蓄不清地说：“你看，我的这个也有。应该是用什么小鱼的软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做的吧，为了增加口感的层次感。这家店的厨师，真是个细节控的变态！我爱死他了！”
在许晓晓狂热的赞美声中，林晚残存的理智被彻底击溃了。她开始麻木地相信：这一切真的只是鬼斧神工的厨艺杰作。她们二人，就像两个残忍的食客，将那个小小的“艺术品”一块块地分解，小胳膊，小腿，小小的身躯……直到最后，汤盅里只剩下清澈的汤底和一个模糊的、小小的头颅轮廓。
那顿饭，她们吃得异常安静。许晓晓是沉浸在美食带来的极致享受中，而林晚，则是在一种麻木与自我催眠的混沌状态下，机械地咀嚼和吞咽。
用餐完毕，许晓晓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招手叫来了服务员结账。账单被放在一个黑色的木盒里递了上来，价格不菲。就在许晓晓准备扫码支付的时候，林晚鬼使神差地开口了。她压抑了整晚的好奇与不安，此刻终于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她必须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今晚睡个安稳觉的答案。
“你好，我想请问一下……”林晚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服务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们店的菜品实在太有创意了，我们非常好奇，这些菜到底是怎么做的？”
服务员停下脚步，脸上依旧是那副没有温度的微笑：“您客气了，这是我们厨师的独家秘方。”
“就大概讲讲嘛！”许晓晓也来了兴趣，附和道：“比如那个‘血溅脑花’，是嫩豆腐雕的是吧？还有那个‘断魂五指山’，是火腿肠和杏仁？”
服务员点点头，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回答道：“是的，两位女士好眼力。‘血溅脑花’选用的是特供的内酯豆腐，由我们主厨耗时三小时手工雕刻而成。‘断魂五指山’的火腿肠也是我们自己灌制的，选用了黑猪的后腿肉，才能有那样的口感。”
他的解答和许晓晓的猜测几乎一模一样。林晚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一切都只是精湛的烹饪技巧。她定了定神，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那最后那道‘婴啼盅’呢？那个婴儿……做得实在太逼真了，连……连里面的小骨头都有。那到底是用什么食材做的？”她紧紧盯着服务员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听到这个问题，服务员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凝滞。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他结结巴巴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怎么了？这个也是商业机密吗？”许晓晓追问道。
服务员沉默了半晌，似乎在组织语言，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她们时，脸上那种程式化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混杂着自豪与怜悯的复杂神情。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哦，那道‘婴啼盅’啊……”
他顿了顿，整个餐厅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林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二位能在我店里品尝到这道菜，实属幸运。因为这道菜，我们不是每天都有的，要看机缘。”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在分享一个惊天的秘密：“至于食材……这么说吧，前两道菜是‘艺术’，而这道菜，是‘真实’的。”
林晚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服务员的嘴角勾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继续用那沙哑的声音，为她们的这顿晚餐，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因为这道菜，它就是真的。盅里面的那个……‘主料’……是我们店通过特殊的合作渠道，从一家三甲医院高价收购回来的……不足月份的流产弃婴。”
轰——林晚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世界在一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服务员那张一开一合的嘴，和他吐出的那些恶魔般的字眼。
“高价收购……流产弃婴……是真的……”她猛地转过头，看向许晓晓。她希望从自己最好的闺蜜脸上看到和自己一样的震惊、恐惧和恶心。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许晓晓那张因为极致的兴奋而微微涨红的脸，和她眼中闪烁着的、近乎疯狂的光芒。
“我……我操……”许晓晓用一种梦呓般的、带着颤音的声调，低声骂了一句：“太……太牛逼了……”
林晚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之前吃下去的所有东西——滑嫩的“大脑”豆腐，咸香的“手指”火腿，以及那鲜美得令人发指的汤，那入口即化的、带着奶香的嫩肉和细软的骨头……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最污秽、最恶心的东西，疯狂地向上翻涌。
她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推开椅子，冲向洗手间。在狭小而昏暗的空间里，她趴在冰冷的洗手池上，吐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可无论她怎么吐，都无法将那种深入骨髓的恶心感和罪恶感吐出去。那碗汤的鲜美，那块肉的嫩滑，此刻都变成了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提醒着她刚刚犯下的滔天罪行：她刚刚吃了……一个婴儿。
不知过了多久，她浑身虚脱地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惨白如纸、泪流满面的脸。镜子里的自己，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那碗汤的油光，散发着……尸体的味道。
当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座位时，许晓晓已经结完了账，正在兴奋地用手机打着字，看样子是在写探店笔记。她看到林晚，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种亢奋的神情：“晚晚，你没事吧？我就说这家店够劲儿吧！这体验，独一无二！我敢保证：我的这篇笔记发出去，绝对会爆火！”
林晚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认识了十多年的闺蜜，第一次感到如此的陌生和恐惧。在她眼中，许晓晓不再是那个热衷于探索美食的朋友，而是一个为了追求刺激，可以跨越人性底线的怪物。
回家的路上，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林晚靠在车窗上，窗外的霓虹在她眼中变成了一团团模糊而血腥的光晕。她能感觉到胃里那个曾经鲜活过的生命，正在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对她进行着最恶毒的诅咒。
而她身边的许晓晓，正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嘴角那抹尚未褪去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林晚知道：从“忘川食堂”走出来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死去了。或许是她的天真，或许是她的食欲，又或许：是她和许晓晓之间那段曾经坚不可摧的友谊。
那晚之后，林晚再也没能好好吃过一顿饭。每当她看到肉，闻到汤的香气，那个蜷缩在青瓷炖盅里的、安详的婴儿就会浮现在她眼前。那极致的鲜美，成了她终生无法摆脱的噩梦。
她再也没有联系过许晓晓。她只是偶尔会在深夜的社交媒体上，看到许晓晓又发布了新的探店视频，标题一个比一个耸人听闻。而那篇关于“忘川食堂”的笔记，早已成了网络上的爆款，为那家隐匿在城市阴暗角落里的魔窟，带去了更多寻求刺激的食客。
他们，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有“幸”品尝到了那道，用生命熬煮的汤？林晚不敢再想下去。她只是蜷缩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那个夜晚，回味着那碗汤的味道。那是一种，名为“罪”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