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的紧张气氛,像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校园里最后一点喧嚣。窗外的梧桐树彻底落光了叶子,枝桠嶙峋地指向灰白色的天空。
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暖气片轻微的嗡鸣。空气干燥,混合着墨水和咖啡因的味道。
林霁写完作文最后一个句点,放下笔,轻轻吁了口气。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斜前方。
许沉还伏在桌上,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转着笔,似乎被最后一道物理大题困住了。阳光透过窗户,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林霁的心微微一动。他低下头,从笔袋里拿出一支备用的、笔尖更细的黑色签字笔,在草稿纸干净的角落,极快地写下了一行小小的公式提示——关于那道大题可能用到的一个冷门能量守恒推论。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草稿纸往桌子边缘推了推,确保那个角落清晰可见。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拿起笔,假装检查前面的答案,眼角的余光却紧紧锁着那边。
许沉的笔尖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扫过林霁桌角的草稿纸,在那行小字上停留了大约两秒。
然后,他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梢,低头继续演算。紧绷的肩线似乎放松了一些。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短暂的、无声的交汇。像深海里两颗沙砾的轻轻碰撞,只有彼此知晓。
交卷铃声响起。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各种如释重负的叹息、哀嚎和讨论声。寒假正式来临。
林霁慢慢收拾着文具,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长达数月的紧绷突然松弛,反而让人有些不适应。
“霁哥!解放了!网吧走起!”周洲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兴奋地嚷嚷。
“我……我先回家收拾东西。”林霁找了个借口。
人群熙攘着涌出教室。林霁落在最后,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许沉的座位。
已经空了。桌肚里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张被揉皱的、画着潦草受力分析的草稿纸。
他心里那点微小的期待,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悄无声息地瘪了下去。
也许,考完了,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也就到此为止了。
他背起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冷风扑面而来,他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围巾里。
走到校门口,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便利店。脚步顿住了。
许沉正站在便利店屋檐下,手里拿着两盒牛奶。看到他出来,抬手晃了晃盒子。
像是在等他。
林霁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手轻轻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他加快脚步走过去。
“给你。”许沉把一盒牛奶塞进他手里,盒子是温热的,“甜的。补充血糖。”
林霁接过牛奶,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指:“谢谢。”
“考得怎么样?”许沉拧开自己那盒牛奶,喝了一口,语气随意。
“还行。”林霁也低下头,插吸管,“最后那道物理题……”
“嗯,用了你写的那个推论。”许沉接得很快,语气自然,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
林霁的心跳漏了一拍,抬起头。
许沉正看着他,眼睛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很亮,嘴角带着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走吧。”他说,“送你一段。”
两人并肩走在落满枯叶的人行道上。寒风凛冽,但手里的牛奶温热。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反而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松弛。
走到那个熟悉的岔路口,公交车站在左边,林霁家的小区在右边。
许沉停下脚步。
“就这儿吧。”他说。
“嗯。”林霁点点头。
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呼吸在冷空气里化成白雾,又慢慢散开。
“寒假……”林霁犹豫着开口,“有什么计划?”
“睡觉。打球。”许沉言简意赅,然后顿了顿,看向他,“可能……看看星星。”
林霁的心脏轻轻一跳。
“郊区……光污染少。”他小声接话。
“嗯。”许沉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尖上,“到时候叫你。”
“好。”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微妙,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空气里酝酿,流动。
许清咳一声,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他。
不是糖,也不是便条。
是一个很普通的、淡蓝色的信封。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封口处仔细地封好了。
林霁愣愣地看着那个信封,心跳骤然失控。这个颜色……和他当初写情书时用的信封,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情书。”许沉回答得异常平静,眼神却深邃得像海,紧紧盯着他,“第十封。”
林霁的呼吸骤然停止,大脑一片空白。他怔怔地看着许沉,看着他平静表面下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写的前九封,我都收到了。”许沉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石子投入他心湖,“墨迹很蓝,字迹工整,藏在数学书扉页里,掉进我书包侧袋里。”
“内容……”他顿了顿,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有点傻,但……我记得。”
林霁的脸颊轰一下烧了起来,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所以……”许沉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那一步的距离。他的气息笼罩下来,带着牛奶的微甜和冬日的冷冽。
他低下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林霁,声音沙哑而坚定:
“这是回信。”
林霁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个淡蓝色的信封。很轻,却又重得他几乎拿不住。
他抬起头,撞进许沉深邃的目光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懒散和戏谑,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认真和期待。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他们之间穿过。
远处传来公交车的报站声。
许沉看着他还愣怔的样子,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他伸出手,不是碰他,而是极快地、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他手里那盒牛奶。
“走了。”他说。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寻常小事。
然后,他转身,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朝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背影挺拔,步伐从容。
林霁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温热的牛奶盒,和那封滚烫的、决定性的回信。
他看着许沉的背影消失在公交车门后,看着车子缓缓驶离站台。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看着手心那个淡蓝色的信封。
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平整的封口。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却没有立刻拆开。
只是将信封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
那里,心脏正隔着胸腔、布料和纸张,剧烈地、一声接着一声,用力跳动。
仿佛在回应一个,跨越了整个秋冬的、终于抵达的答案。
冬日的阳光穿过光秃的枝桠,落在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和轻颤的睫毛上。
清澈,明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