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模仿·完美伪装下的裂痕
谢孤舟。
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在萧烬的神经末梢,瞬间驱散了所有因宫廷奢靡而产生的腻烦与不适。
她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依旧是那副倚窗望景、我见犹怜的柔弱姿态。只是眼底深处,已凝起属于无烬城主的绝对冷静与警惕。
他来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踏入这潭已然开始沸腾的浑水。
目的?目标?
猎杀锁魂殿残党?追查某件江湖秘宝?还是……冲着她无烬城而来?亦或者,与那试图颠覆南靖的幕后黑手有关?
无数种可能性在她脑中飞速掠过,又被一一分析、排除。信息太少,判断风险极高。但无论如何,他的出现,都意味着变数,巨大的变数。
她与谢孤舟交手数次,彼此都曾在对方剑下险死还生。那是一个将剑道臻至化境的疯子,直觉敏锐得可怕,性情孤冷,从不循规蹈矩。他若在京城,这盘棋的复杂度将呈倍数增长。
更麻烦的是,她现在被困在这昭阳殿内,顶着萧灼的身份,行动受限,耳目虽未完全闭塞,但效率远不如在外时。许多无烬城的隐秘调查手段,在此地根本无法施展。
必须尽快与萧澈达成更深入的情报共享。听雨楼在京城乃至整个南靖的根基,此刻显得尤为重要。
正当她思绪飞转,谋划着如何利用眼下身份与萧澈进行下一次“交易”时,殿外再次传来通禀声。
“殿下,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
萧烬眼底冷光一闪,迅速将关于谢孤舟的思绪压至心底最深处,脸上重新挂起萧灼那标志性的、略带懵懂和依赖的浅笑,由宫女搀扶着,起身迎驾。
皇后并非一人前来,身后跟着数名低眉顺眼的宫女嬷嬷,阵仗不小。她今日穿着一身正红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赤金点翠凤冠,妆容精致,雍容华贵,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儿臣参见母后。”“萧灼”屈膝行礼,声音软糯,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
“快起来,你这孩子,身子还没好利索,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皇后连忙上前两步,亲手将她扶起,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满是“慈爱”与“心疼”,“瞧瞧这小脸,还是白的吓人,那晚定是吓坏了。御医开的安神药可按时喝了?”
“劳母后挂心,喝了,只是总觉得心神不宁,夜里睡不踏实。”“萧灼”微微低头,长睫轻颤,将一个受惊过度、柔弱无助的女儿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皇后拉着她的手到榻边坐下,叹口气:“唉,谁能想到宫里竟混进这等穷凶极恶的贼人,还偏偏冲着重华宫去……澈儿也是,平日里胡闹便罢了,怎会惹上这等江湖仇杀?幸亏你没事,不然母后可真要……”说着,竟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仿佛后怕不已。
萧烬心中冷笑。皇后这话,明着关心,暗里却在不动声色地将重华宫事件定性为“江湖仇杀”,意在撇清皇室自身可能存在的问题,同时 subtly 地将祸水引向萧澈“平日胡闹”。真是好演技,好算计。
她面上却适时露出几分惶恐与担忧,反手轻轻握住皇后的手,怯生生道:“母后别担心,皇弟他……他也是无妄之灾。那些贼人太过可怕,儿臣现在想起来还心慌得很……”她恰到好处地停顿,像是被恐惧攫住,呼吸微微急促,眼泛泪光。
完美继承了萧灼那受惊小兔子的神态,甚至青出于蓝。
皇后果然被她这副模样带偏了注意力,连忙拍着她的手背安抚:“好了好了,不想了,都过去了。陛下已加派了宫中守卫,定不会再让此等事发生。你就在昭阳殿好生静养,需要什么,尽管跟母后说。”
“谢母后。”“萧灼”感激地笑笑,随即又轻轻蹙起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带着点天真和不解,“母后,那些贼人……真的只是江湖人吗?他们好像……很有目的性,不像寻常的匪类……”
她抬起眼,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皇后瞬间有些凝滞的表情。
这是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想看看,皇后对锁魂殿,对那晚背后的真相,究竟知道多少,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皇后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随即又被更浓的担忧覆盖,她叹了口气:“傻孩子,这世上亡命之徒多了去了,有些为了钱什么都肯干。许是澈儿在外不小心碍了谁的眼……罢了,这些事自有你父皇和朝臣们去操心,你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子。”
滴水不漏。将问题再次推给“江湖”和“萧澈惹祸”,自身撇得干干净净。
萧烬心中已有判断,不再追问,顺从地点点头,重新垂下眼帘,扮演好一个被吓坏了的、对深层阴谋一无所知的公主。
皇后又宽慰了她几句,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殿内陈设,最后落在那碗早已凉透的药汁上。
“药都凉了,怎么也没人伺候殿下喝下?”皇后语气微沉,看向一旁侍立的宫女。
宫女吓得连忙跪倒在地。
“不怪她们,是儿臣自己觉得口中苦涩,想放凉些再喝。”“萧灼”连忙软声解释,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母后知道的,儿臣最怕苦了。”
皇后闻言,脸上的严厉这才缓和下来,失笑道:“你呀,多大的人了,还怕吃药。罢了,本宫让小厨房给你做些甜口的点心来送药。”
“谢母后!”
“只是……”皇后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压力,“灼儿,你自幼体弱,这次又受了惊吓,这药虽是苦口,却是为了你好,定要按时服用,万万不能由着性子耽搁,知道吗?”
她说着,亲自端过那碗凉药,递到“萧灼”面前,目光慈爱,却隐含着一丝探究和不容拒绝的意味:“来,母后看着你喝下,也好放心。”
殿内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滞了。
所有宫女都低着头,屏息凝神。
萧烬看着眼前那碗浓黑冰冷的药汁,皇后那保养得宜的手稳稳端着,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关怀笑容。
这是一个考验。
来自皇后的、突如其来的、针对“萧灼”是否“听话”、是否“正常”的考验。
喝,还是不喝?
喝下这碗对她身体并无益处、甚至可能因与她自身内力属性微微冲突而带来些许不适的凉药,换取皇后的暂时安心和放松警惕?
还是借口推脱,冒着被怀疑“不对劲”的风险?
电光石火间,萧烬已做出抉择。
她脸上绽开一个依赖又略带羞赧的笑容,像是无奈于母亲的关切,细声细气地抱怨:“母后真是的……都说了怕苦嘛……”一边说着,一边却乖乖伸出手,接过了药碗。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碗壁,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然后,在皇后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她端起药碗,像是鼓起极大勇气般,仰头——
将那一碗冰凉苦涩的汤药,一滴不剩地,尽数饮下。
浓重的药味瞬间充斥口腔,滑过喉咙,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感。胃里隐隐泛起排斥。
但她脸上却露出一个如释重负又带着点委屈的表情,吐出舌尖,娇声道:“好苦……”
皇后紧紧盯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直到她真的喝完了整碗药,脸上那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才终于彻底消散,化为全然的心疼,连忙从旁边宫女捧着的碟子里拈起一颗蜜饯,塞进她嘴里。
“快甜甜嘴,我的儿,真是委屈你了。”
蜜饯的甜腻勉强压下了口中的苦涩,却压不下胃里的不适和心底翻涌的冷意。
萧烬垂着眼,小口小口地吃着蜜饯,长睫掩盖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锋芒。
皇后又坐了片刻,仔细叮嘱了宫人好生伺候,这才摆驾离开。
殿门重新合上。
“萧灼”——萧烬缓缓抬起头,脸上的娇憨委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漠然。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微冷的空气涌入,冲散殿内甜腻的熏香和令人作呕的药味。
然后,她运起内力,指尖在喉间某处轻轻一按。
“呕——”
刚刚被强行咽下的冰凉药汁混合着胃液,被尽数逼出,吐在了窗外的花圃之中。
她面无表情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仿佛刚才吐出的不是汤药,而是某种致命的毒物。
虽然那药确实无毒,但这种被迫的、无意义的服从和吞咽,让她感到无比的厌恶。
皇后的试探,她接下了,也应付过去了。
但这深宫里的每一口空气,每一次对话,都充满了无声的较量和无形的枷锁。
她想起萧澈那带着玩味探究的眼神,想起皇后那慈爱面具下的审视,想起已然入京、目的不明的谢孤舟……
完美的伪装之下,裂痕并非不存在,只是被强行压抑着。
而压抑得越狠,反弹之时,便会越发惊人。
她需要情报,需要力量,需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夜色,很快再次降临。
萧烬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并未恢复夜行衣打扮——那太过显眼。她如同真正的萧灼可能会做的那样,以“殿内憋闷,想独自去小花园透透气”为由,遣开了想要跟随的宫女,只提着一盏小小的宫灯,走出了昭阳殿。
夜晚的宫廷比白日更显肃穆寂静,巡逻侍卫的队伍间隔时间规律而清晰。她凭借着对皇宫布局的熟悉和远超常人的耳力,轻易避开了所有耳目,如同一道轻烟,掠向皇宫中少数几个即便夜晚也少有侍卫靠近的地方——靠近冷宫区域的一片废弃园林。
那里,有一处她和萧澈约定的、极其隐秘的联系点。
在一处荒废的假山石洞内,她果然摸到了一枚冰凉滑润的玉珠。捏碎玉珠,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
展开,上面是萧澈那略显不羁的字迹,内容却让她瞳孔微缩。
“锁魂殿‘毒牙’确为谢孤舟所擒,现囚于听雨楼密牢。谢此举似与一桩旧案有关,暂未审出与我等相关情报。另,谢入京后,曾于西市‘忘尘茶楼’独自饮茶半日,似在等人。已加派人手监视,但其警觉性极高,不敢靠近。”
谢孤舟抓了“毒牙”?还在等人?
他在等谁?能让他这等人物耐心等待半日的,绝非寻常角色。
是敌?是友?
萧烬指尖内力微吐,纸条化为细粉,消散在夜风中。
她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比小指还细的墨色短笛,置于唇边,运起特殊内力,吹出一段无声的旋律。
这是召唤附近无烬城暗桩的最高指令。
片刻后,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跪伏在她面前,低垂着头,不敢直视。
“查三件事。”萧烬的声音低沉冰冷,与白日里娇软的声线判若两人,“一,谢孤舟近年所有动向,尤其是他与锁魂殿的恩怨细节。二,‘忘尘茶楼’的背景,以及今日所有进出过的可疑人物。三……”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查南疆王世子,百里牧云的最新动向和……预计入京时间。”
暗桩身形微微一震,似乎对这个命令感到意外,但立刻领命:“是!”
身影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萧烬独自立在荒芜的庭院中,夜风吹起她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
百里牧云……
那个温润如玉,却总让她觉得看不透的南疆世子。他是姐姐萧灼的挚友,似乎也知晓部分双生之秘。他在此刻入京,是巧合,还是……他也感知到了风雨欲来?
多一个变数。
她抬起头,望向皇宫之外,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更为广阔的天地。
京城之外,江湖之中,无数暗流正在涌动、汇聚,最终都将不可避免地冲向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皇城。
而她,被困于此地,扮演着最不适合她的角色。
一种焦躁感,混合着对未知危险的兴奋,在她冰冷的血液里慢慢燃烧起来。
伪装必须继续。
但她也必须找到机会,让属于萧烬的锋芒,偶尔撕裂这厚重的宫帷,去触碰、甚至去主导那场正在酝酿的风暴。
她转身,提着小巧的宫灯,一步步走回那灯火通明的昭阳殿。
背影依旧纤细柔弱,仿佛不堪一击。
但那双隐在袖中的手,指节却微微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