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末的扬州旧城隅，窄巷里的积雪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萧府偏门虚掩着，一盏气死风灯挂在门楣上，昏黄的灯影斜斜落在雪地上，把门前石阶映成一条泛着冷光的银带。
叶臻拢紧斗篷，狐裘下摆扫过结冰的路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雪粒在低语。她右手攥着一张封了火漆的折子，指腹反复摩挲着坚硬的火漆——这里面是白日里七姓盐商封盘后，她从散客手里抢收的最后50引旧盐引，也是眼下唯一能拿出手的筹码。
门内忽然探出个青衣小厮的脑袋，面无表情地对她比了个“请”的手势，全程没说一句话。
叶臻跟着他往里走，穿过两重覆雪的廊院，檐角融化的雪水“滴答”落下，砸在青石板上，瞬间冻成细小的冰屑。
冷风从廊柱间钻进来，刮得她脸颊发疼，却没让她放慢脚步——这场深夜赴约，赌的是她在扬州的生路。
书房里的灯火调得极暗，只靠一盏铜兽香薰炉散出的微光照明，袅袅白雾浮在案几上方，混着冷杉香，压得人胸口发闷。
萧澹然披一件墨色狐裘，袖口绣着不易察觉的银线暗纹，在昏光里像藏在雪里的刀锋，低调却锐利。
案上早已摊开两卷明黄色文书，一卷是《盐票兑付契约》，另一卷是《对赌补充协议》，墨迹还泛着潮气，显然刚写不久。
萧澹然的指尖落在《补充协议》最后一行，朱砂圈住的小字格外刺眼：“第十三条：若乙方（叶臻）未能如期兑付，愿以自身及全部盐票为抵，籍没入官，生死不论。”
叶臻俯身，指尖轻轻碰了碰“生死不论”四个字，指尖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声音压得极低：“萧大人要三成利润，还要用我的命做担保？这买卖，未免太苛刻。”
萧澹然没抬头，只拨动案上的玉算盘，青白玉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和窗外的风雪声混在一起：“三成利润，买的是扬州盐市不乱，免得七姓盐商闹到御前；至于你的命——”他抬眸看她，眼神淡得像雪，“不过是顺带的保障，毕竟，我不能让自己的筹码跑了。”
叶臻把《补充协议》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明面上的九条条款全是生意往来，条条清晰：
1.甲方（萧澹然）负责打通盐运司关节，确保新盐票可在扬州盐市公开挂牌流通；
2.乙方（叶臻）需在三十日内净赚三十万两，期间所有盈余按甲方七成、乙方三成分配；
3.原盐票升级为可背书转让的“澹记盐引”，票面加盖萧府专属花押，票号录入盐运司名册；
4.若三十日内盈利不足三十万两，乙方需以手中剩余盐票面额抵补差额；
5.若逾期未达成目标，按票面总额十倍计罚，罚银由乙方承担；
……
她翻到最后一页，手指无意间蹭到折页背面，借着微弱的烛光，才看清一行蝇头小楷——那是第九条的补充说明，藏得极深，需把文书斜对着灯才能辨清：“逾期之日，若乙方无力偿付罚银，自愿入萧府为奴，听凭甲方处置，生死勿论。”
叶臻的指尖在“生死勿论”上停了一瞬，指甲不小心刮到纸面，渗出血珠，滴在文书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朱砂梅。
她呵出一口白气，霜花落在鼻尖：“萧大人把路堵得这么死，就没想过，我要是赢了呢？”
萧澹然合上卷轴，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声音比窗外的雪还冷：“赢？”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底没半点波澜，“若你真能赢，扬州盐市的规矩归我定，而你——”他顿了顿，“可以拿着你的三成利润，离开扬州，从此再不用沾盐市的浑水，这就是你的自由。”
次日卯正刚过，扬州盐运司门前就竖起了一块新木牌，朱红大字格外醒目：“澹记盐引——可背书转让，拆零合并皆可”。木牌下摆着一张乌木长案，案上堆叠着刚印好的新盐票——用浸过桐油的宣纸制成，票面是淡青色，隐纹里暗合“澹”字花押，摸上去有细微的凹凸感。
两个穿官服的书吏站在案旁，高声向围过来的盐商宣唱新盐票规则：“澹记盐引每引定价一百两，可拆成五两、十两小面额，也可多引合并为大票；每张盐票最多可背书三次，每背书一次，需加盖萧府印花一枚，三十日后统一兑付现银！”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有盐商踮着脚往案上看，有牙行掌柜的拉着书吏打听细节。叶臻站在案旁，接过萧澹然递来的毛笔，在第一张盐票背面写下工整的小楷：“叶臻背，转萧澹然。”
她放下笔，看着萧澹然盖上火漆印，红色的印泥在淡青色的票面上格外刺眼，像给这纸合作契约，烙上了一道永远摘不掉的枷锁。
澹记盐引开售的当天，半个时辰就卖空了两万引，乌木案上堆起的银票像小山一样。叶臻刚把最后一张盐票递出去，就见萧澹然坐在旁边的账房里，手指飞快地拨着算盘。
“今日共收得银二百二十万两，按三成归你算，合六十六万两。”他把算盘推到叶臻面前，上面的数字清晰明了，“你需要在三十日内赚足三十万两净利，现在扣除成本，还剩三十六万两做浮仓周转。”
叶臻盯着算盘上的数字，心里清楚这三十六万两意味着什么——多一分，她就能离生路近一步；少一分，就可能坠入深渊。萧澹然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抬眸看她，眸色深不见底：“这三十六万两，够你翻船，也够你翻山。往后的日子，每一步都得走稳。”
合作的第三日傍晚，澹府的门房送来一叠拜帖，全是江南七姓盐商的联名帖。
叶臻凑过去看，只见上面写着：“澹公子若一意孤行，推行新盐引，休怪吾等联手封市，届时盐市混乱，恐非公子所愿。”
萧澹然拿起拜帖，随手丢进旁边的火盆里，橘红色的火苗瞬间舔舐着纸张，很快就烧成了灰烬。
他用烧尽的拜帖引燃炉子里的雪水，煮了一壶茶，茶香袅袅升起时，他才慢悠悠开口：“封市？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停手？”
他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光：“我就是要他们闹，闹得越大越好。等他们真的封了市，盐价暴涨，百姓怨声载道，到时候我再拿出新盐引平抑物价，朝廷只会夸我治理有方——是他们亲手把刀递给我，让我名正言顺地收拾他们。”
夜深了，叶臻还在账房里伏案核算当日的收支，烛火被窗外的风吹得摇晃，在纸上投下跳动的影子。
她无意间瞥见桌角的《补充协议》，第九条那行小字忽然被指尖的血印晕开——白日里算错账时，她不小心被算盘珠子划破了手指，血珠沾在纸上，把“生死勿论”四个字染得通红，像一条张开的蛇口。
窗外传来三更的更鼓声，沉闷的声响让人心头发紧。就在这时，门缝里忽然塞进一张薄笺，叶臻捡起来一看，上面只有八个字，字迹凌厉，像刀刻的一样：“三十日满，刀口见盐。”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枚小小的“澹”字火漆印，红得像还没干的血。
她捏着薄笺，指尖冰凉——三十天的期限，三成利润的博弈，还有藏在条款里的生死局，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没有退路的赌斗。
而那把刀，已经在暗处磨得发亮，就等着三十日后，见分晓的那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