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出药汁后的喉咙残留着淡淡的苦涩和胃酸灼烧感,远不及萧烬心头那冰冷的烦躁。皇后的试探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提醒着她这华丽牢笼的每一口呼吸都需算计。
夜色下的废弃园林短暂地给了她一丝喘息,与暗桩的交接、对谢孤舟和百里牧云动向的追查,让她重新握回一丝掌控感。但当她提着小巧宫灯,一步步走回那座灯火通明、熏香甜腻的昭阳殿时,那无形的枷锁又悄然合拢。
殿内并非空无一人。
萧澈正懒洋洋地歪在她平日最喜欢的那个铺着软绒的美人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紫玉葡萄,见她进来,桃花眼一弯,漾出些漫不经心的笑意。
“皇姐可算回来了,夜露深重,也不怕再染了风寒?”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寻常姐弟间的关怀,但那目光却像是最精细的探针,无声无息地扫过她周身,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异样。
萧烬(此刻仍是“萧灼”)脚步微顿,心底警铃无声大作。他来得太快,太巧。仿佛算准了她会出去,又或者,他一直让人盯着昭阳殿的动静?
她迅速压下眼底的冷芒,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一点点被撞破独自外出的小小窘迫,软声道:“澈儿?你怎么来了?殿里闷得心慌,我就去后面小花园走了走,透透气。”她边说边将宫灯递给迎上来的宫女,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萧澈将那颗葡萄抛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着,目光却未曾离开她:“是么?我还以为皇姐是去私会什么人了呢?毕竟……皇姐如今‘受惊’需要静养,能劳你深夜独自外出相会的,定然不是寻常人物吧?”
玩笑的口吻,试探的芯子。
“萧灼”脸颊微微泛红,像是被弟弟的调侃弄得有些羞恼,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越发没大没小了!我只是……只是心里还是有些后怕,睡不着,又不想惊动旁人。”她走到榻边另一侧坐下,微微侧过身,留给他一个似乎因被误解而有些赌气的侧影。
姿态、语气、情绪,无一不是萧灼该有的反应。
萧澈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瓷药瓶,递了过来:“喏,刚得的凝香丸,用的是南疆进贡的顶级紫晶蜜和安神花,最是宁心静气,入口清甜,一点也不苦。想着皇姐怕苦,特地给你送来的。”
他的动作随意自然,仿佛只是弟弟心疼姐姐,送来一点小零嘴。
但萧烬的指尖在接触到那冰凉瓷瓶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凝香丸。南疆。紫晶蜜。安神花。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试图撬开一段被尘封的、属于真正萧灼的记忆。
她脑中飞速翻阅着姐姐偶尔与她分享的、关于宫中琐碎和过往趣事的片段。似乎……似乎很多年前,在她们都还很小的时候,萧灼因为试药(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中了某种热毒,当时还是南疆质子的百里牧云,确实偷偷给过她一种用紫晶蜜和安神花调配的糖丸,能稍稍缓解燥热不适。萧灼还曾笑着说,那是她吃过最甜的药。
这件事极其隐秘,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萧澈此刻提起……是巧合?还是……
萧烬抬起眼,看向萧澈。他依旧那副懒散笑模样,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那双桃花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丝极难察觉的、等待验证的专注。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比皇后那碗药更精巧、更致命的陷阱。
若她真是萧灼,听到这熟悉的药材组合,或许会露出会心的微笑,或许会想起那段往事,甚至可能会说一句“牧云哥哥当年给的糖丸也是这个味道呢”。
若她不是……
电光石火间,萧烬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承认?否认?装作不知?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掩饰住所有真实的情绪。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接过那瓶药丸,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瓷面,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点点被勾起回忆的恍惚:“紫晶蜜和安神花啊……听着倒是耳熟,好像……小时候也吃过类似的糖丸似的……记不太清了。”
她抬起眼,对着萧澈露出一个柔软又略带歉意的笑容:“澈儿有心了,还记得我怕苦。”
模糊处理。不肯定,不否定,将那种“好像有又记不真切”的小女儿情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没有完全落入对方的语言陷阱,又完美符合萧灼有时会对儿时琐事记忆模糊的设定——她本就不是对事事都上心的人。
萧澈眼底那丝专注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散开,却看不清底下的真实情绪。他哈哈一笑,顺势躺倒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皇姐喜欢就好。总之比那些苦药汤子强多了。”
话题似乎就此揭过。
殿内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萧灼”将药瓶收好,置于案上,心思却高速运转。萧澈的试探一波接一波,越来越指向核心。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怀疑到了何种程度?仅仅是因为那晚的重华宫之战?还是更早之前就已埋下疑窦?
她必须更快地掌握主动权,而不是被动地在这深宫里应付层出不穷的试探。
“说起来,”她状似无意地开口,指尖绕着腰间丝绦,带着点闲聊的慵懒,“今日母后来看我,也说起了那晚的事,忧心忡忡的,总觉得那些贼人来历不简单,不像普通的江湖人……澈儿,你平日在外走动多,可听说过‘锁魂殿’这个名字吗?母后似乎提了一嘴,我听着倒是陌生得很。”
她巧妙地将皇后的“定性”稍作改动,变成皇后也心存疑虑,并自然而然地引出“锁魂殿”这个关键词,将问题抛回给萧澈。既是打探他对锁魂殿的了解程度,也是观察他对“皇后提及此事”的反应。
萧澈咀嚼葡萄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慢了一拍。他侧过头,看向“萧灼”,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锁魂殿?皇姐怎么会问起这个?”
“就是偶然听母后提了一句,好奇嘛。”“萧灼”眨眨眼,一脸无辜,“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他们很可怕吗?比那晚的那些贼人还可怕?”
她将好奇和一点点害怕糅合得恰到好处,完全是一个深宫公主对未知江湖势力的正常反应。
萧澈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嗤笑一声,笑容里带上了几分冷峭和属于“听雨楼主”的锋芒:“何止可怕。一群藏头露尾、专干拿钱买命勾当的蛀虫罢了。皇姐不必知道这些,污了耳朵。”
他语气里的厌恶和不屑毫不掩饰,甚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这与他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皇子形象略有出入,更接近他作为江湖势力首领的本色。
“萧灼”适时地缩了缩肩膀,露出一丝被吓到的表情:“这样啊……那还是不知道的好。”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像是自言自语,“但愿他们别再来了……”
“放心,”萧澈坐起身,语气恢复了几分往常的懒洋洋,却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有我在,绝不会再让那些宵小惊扰到皇姐。”
这话像是对“萧灼”的保证,又像是一种宣示。
正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刻意压低却难掩焦急的通禀:“殿下!殿下!不好了!”
萧澈眉头一皱:“何事惊慌?”
一名小内侍连滚带爬地进来,脸色煞白,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回、回殿下,是、是看管后苑珍禽园的小路子……他、他死了!”
“死了?”“萧灼”掩口低呼,脸上瞬间失了血色,恰到好处地表现出震惊与恐惧,“怎么会?下午还好好的……”
萧澈的脸色沉了下来:“怎么死的?说清楚!”
“奴、奴才也不清楚……就、就是刚刚换岗的人发现他倒在孔雀笼旁边,身上没见什么伤口,就是、就是脸色发青,瞪着眼睛,像是……像是吓死的!”小内侍吓得语无伦次。
吓死的?在珍禽园?
萧烬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下午她才将逼出的药汁吐在那附近的……
是巧合?还是……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澈。萧澈也正看向她,那双桃花眼里先前所有的懒散和玩味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冰冷的锐利。他显然也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皇后的药?灭口?
“带路!”萧澈猛地站起身,声音冷冽,“皇姐,你留在殿内,不要出来。”
他语气中的命令口吻不容置疑,那是属于萧澈的、 rarely 显露的、属于掌控者的气势。
“萧灼”乖乖点头,脸上写满了害怕和依赖:“澈儿,你小心些……”
萧澈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跟着那小内侍离开了昭阳殿。
殿门再次合上,将外面的骚动隐约隔绝。
萧烬独自站在殿内,脸上的恐惧和柔弱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的凝重。
死了人。在皇宫内苑。死状蹊跷。时间地点都如此微妙。
是冲着她来的?是皇后发现了什么?还是另有一股势力在借机生事,搅浑这潭水?
萧澈那最后一眼,充满了审视和探究。他是否将这条人命与她深夜外出联系了起来?
风雨欲来。
不,风雨已至。
她走到窗边,看着萧澈带着人匆匆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她的指尖无声地扣紧了窗棂。
伪装仍在继续,但裂痕已无法掩盖。
而这场深宫之中的暗斗,因为一条突如其来的人命,陡然变得更加血腥和扑朔迷离。
她需要更快地找到破局之法。
或许……那位即将入京的南疆世子,会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
亦或者,那位在宫外搅动风云的第一剑客,能带来她急需的……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