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旧怨·他与烬的宿命重逢
空气仿佛凝固了。
茶摊简陋的桌椅，地上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迹，空气中弥漫的甜腥气，以及那具倒伏在茶摊旁、死不瞑目的杀手尸体……构成了一幅诡异而恐怖的画面。
而在这画面中央，是易容成平凡女掌柜的萧烬，以及拦在她身前、如同冰山般冷峻窒息的剑客——谢孤雨。
他的目光透过那冰冷的银灰面具，如同两柄无形却锋锐无比的剑，死死锁定了她。没有杀气外溢，却比任何澎湃的杀意更令人心悸。那是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一种近乎野兽本能的锁定。
萧烬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但越是危急，她骨子里属于杀手首领的冷酷和镇定反而被激发出来。她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脸上惊恐之色更浓，身体微微发抖，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眼前煞神般的男人吓破了胆，脚步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小步，声音带着哭腔：“……好汉……好汉饶命……小、小女子只是路过……什么都没看见……求好汉放我走吧……”
她将一个受惊过度的普通民女扮演得惟妙惟肖，连呼吸的频率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然而，谢孤雨依旧纹丝不动，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甚至连眨都未曾眨一下。他的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手指，掠过她因“恐惧”而缩起的肩膀，最后再次定格在她强行维持镇定的眼底深处。
“路过？”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冰雪摩擦，不带一丝温度，“你的脚步，很稳。”
短短六个字，如同冰锥刺入萧烬耳中！
寻常女子见到这等血腥场面，早已腿软瘫倒，尖叫失禁。而她，虽表面惊惶，后退那一步的根基却稳得异乎寻常，呼吸在最初的急促后，很快调整到一种内敛而深长的节奏——这是内力有成的武者才有的特征！
他看出来了！他果然看出来了！
萧烬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这男人的观察力可怕得令人发指！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百里牧云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致命的僵持：“谢兄，何必为难一位弱质女流呢？方才场面混乱，这位姑娘想必是吓坏了。”
他缓步走来，姿态闲适，仿佛踏青赏花而非走过一片尸山血海。他停在谢孤雨身侧，对着萧烬歉然一笑，眼神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姑娘受惊了。是在下等处理不周，惊扰了姑娘。只是眼下这情形……姑娘若是就此离去，只怕反而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不若暂且移步，喝杯热茶定定神，待此间事了，在下定派人安然送姑娘回家。如何？”
他话说的客气，道理也冠冕堂皇——目击了如此重大的杀人现场，岂能轻易放走？但萧烬听出了弦外之音：他认出她了。或者至少，怀疑她的身份不简单。这番邀请，既是试探，也是变相的扣押。
若她坚持要走，等于直接承认心里有鬼，谢孤雨那关绝对过不去。若进去……便是入了龙潭虎穴。
萧烬心思电转，迅速权衡利弊。硬闯，面对谢孤雨，她毫无胜算。顺从，或许还能周旋一番，探听虚实。百里牧云目前看来，至少表面立场并非敌人。
她脸上挣扎、恐惧、最终不得不妥协的神色变换数次，最终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认命般的颤抖：“……全、全凭公子吩咐……”
百里牧云笑容加深，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请。”
萧烬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巨大勇气，才迈开僵硬的步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从谢孤雨身边绕过。在与谢孤雨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几乎能感受到那具挺拔身躯下蕴含的、如同休眠火山般的可怕力量，以及那萦绕不散的、冰冷的锐气。
谢孤雨没有阻拦，但他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钉在她的背影上。
三人前后脚走入那小院。院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血腥的世界。院子里倒是干净雅致，与门外的惨状判若两界。
厅堂内，简单的桌椅，百里牧云亲自斟了一杯热茶，推到萧烬面前。
“乡下粗茶，姑娘莫要嫌弃。”他语气温和，仿佛真是招待一位受惊的客人。
萧烬双手“颤抖”地捧起茶杯，借氤氲的热气遮掩自己眼底的审视和计算。她不敢真的喝，只是沾了沾唇便放下。
百里牧云也不在意，自己在对面坐下，谢孤雨则抱剑倚在门框边，面具下的目光依旧冷冽地落在萧烬身上，如同盯住猎物的鹰隼。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巨大的压迫感。
“方才……多谢二位公子救命之恩……”萧烬怯生生地开口，试图掌握一丝主动权，“若不是二位，小女子恐怕……”
“举手之劳。”百里牧云微笑着打断她，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她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指节匀称，皮肤细腻，但虎口和指腹却有着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薄茧——长期握持兵器才会留下的痕迹。
他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微微转深：“只是没想到，在这京城腹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猖獗的匪类。看他们的身手路数，倒不像是寻常毛贼，像是……冲着我这位朋友来的。”他目光转向门边的谢孤雨。
谢孤雨冷哼一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恨意：“锁魂殿的碎骨手，赤蝎门的毒镖，还有几个像是军中出来的硬点子……杂碎凑得倒齐。看来上次给的教训还不够。”
锁魂殿！赤蝎门！
萧烬心中巨震。这些都是在江湖上恶名昭彰、亦正亦邪的杀手组织或邪派！他们竟然联合起来，在此伏击谢孤雨？不，看刚才那阵势，更像是伏击这个联络点，而谢孤雨是恰好出现，或是……被引来的？
而谢孤雨话中的“上次给的教训”……他与这些组织早有宿怨？
百里牧云轻轻叹息一声，看向谢孤雨：“谢兄仇家遍布天下，此次入京，还是多加小心为好。”他又转向萧烬，仿佛只是随口感慨：“说起来，谢兄与这京城，倒真是有些孽缘。三年前，他便是在此地，与一位……故人，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据说两败俱伤，那位故人至此便销声匿迹了。谢兄此次重游旧地，怕是又勾起了不少旧怨吧？”
三年前？京城？惊天动地的厮杀？销声匿迹的故人？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锤子，重重敲在萧烬的心上！
三年前，她初掌无烬城不久，为了立威，也为了清除组织内部的一个巨大隐患，亲自接手了一个极难的任务——追杀叛离组织、并携带着无烬城核心机密的前任副城主“血手”屠方！
那场追杀，持续了三个月，最终在京城西郊的乱葬岗，她与已是强弩之末却依旧凶悍无比的屠方及其重金聘请来的数名顶尖高手，展开了一场惨烈无比的恶战。
她最终成功格杀屠方，夺回机密，但自己也身受重伤，尤其是左肩被一柄极其刁钻狠毒的剑法几乎刺穿，伤口缠绕的凌厉剑气足足耗费了她半年时间才彻底驱除干净，至今在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
而当时围攻她的人中，剑法最强、给她留下最深创伤的，就是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剑路孤高绝伦、带着一股纯粹毁灭意味的剑客！
难道……难道那个剑客……就是……
萧烬猛地抬头，目光不受控制地射向门边的谢孤雨！
几乎就在她目光投去的瞬间，谢孤雨也正好转过头，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透过面具，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震惊、恍然、以及……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一丝痕迹的冰冷恨意！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爆发出无声的电光！
就是他！
那股熟悉的、令人灵魂都感到颤栗的剑意！尽管当时他戴着斗笠，未曾以真面目示人，但那独一无二的、孤绝冰冷的剑道气息，她绝不会认错！
原来三年前那个差点将她斩杀于乱葬岗的神秘剑客，就是眼前的谢孤雨！
而谢孤雨，显然也从她这瞬间失控的眼神变化中，印证了某种猜测！
他虽然没见过无烬城主“烬”的真实容貌，但他认得她的眼睛！认得她战斗时的眼神！那种冰冷、孤戾、如同万年不化寒冰般的杀意！
还有她身上那极淡的、却与他剑气创伤残留感隐隐共鸣的内息！
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掌柜……就是三年前那个从他剑下重伤遁走、却又在最后关头以同归于尽的打法反伤了他的诡异女杀手！
无烬城主——烬！
“是你。”
两个字，从谢孤雨的齿缝间冰冷地挤出来。没有疑问，只有冰冷的确认。
磅礴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充斥了整个厅堂！桌上的茶杯嗡嗡作响，空气温度骤降！
百里牧云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眼神变得深邃难辨，他轻轻放下茶杯，却没有出声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
萧烬知道伪装已彻底无用。在认出对方的同时，对方也认出了她。
她缓缓放下一直捧着的茶杯，腰背挺直，脸上那惊惶恐惧的神色如同退潮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平静。那双原本努力维持温婉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锋，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
她看着谢孤雨，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原来是你。三年不见，你的剑，还是这么令人讨厌。”
承认了！
无需多言，宿敌重逢，所有的试探和伪装都在这一刻撕得粉碎！
“嗡！”谢孤雨手中的剑发出兴奋的嗡鸣！他周身剑气激荡，青灰色的衣袍无风自动！
三年前那场恶战，是他出道以来极少数的、未能竟全功的战斗。那个女杀手狠辣、诡谲、不要命的打法，以及最后那如同鬼魅般消失的手段，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甚至可称之为一种执念。他一直在找她，没想到竟会在此情此景下重逢！
新仇旧恨，瞬间点燃！
“很好。”谢孤雨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近乎灼热的战意，与他冰冷的外表形成诡异反差，“省了我去找你的功夫。”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剑，隔空一点！
一道凝练至极、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淡灰色剑气，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直刺萧烬眉心！速度快得超越思维！
他竟毫无征兆地直接动手了！在这狭小的厅堂之内！
萧烬瞳孔急缩！三年前深刻骨髓的教训让她深知对方剑气的可怕，绝不能硬接！
她身形猛地向后一仰，柔软得如同无骨，险之又险地避开那道致命剑气！剑气擦着她的鼻尖掠过，将她身后墙壁洞穿一个细小的孔洞，边缘光滑如镜！
与此同时，她足尖勾住桌腿，猛地一掀！
沉重的木桌带着上面的茶壶杯盏，呼啸着砸向谢孤雨！试图阻挡他瞬息的前冲之势！
然而谢孤雨根本无视砸来的木桌，身形如鬼魅般一闪，竟以毫厘之差避过桌面，剑指再点，第二道、第三道剑气已连绵射出，封死了萧烬左右闪避的空间！
逼她硬接！
萧烬眼中厉色一闪！软剑瞬间从袖中滑入掌心，内力灌注，原本柔软的剑身瞬间绷得笔直，发出一声清越的颤鸣！她手腕疾抖，剑尖幻化出数点寒星，精准地点向那两道剑气的薄弱之处！
“叮！叮！”
两声极其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爆响！
萧烬只觉手腕剧震，一股阴冷凌厉的剑气顺着剑身直透经脉，震得她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强行压下才没有吐血！她借力向后飘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好强！比三年前更强了！
她的武功本就偏于诡谲暗杀，正面硬撼这种至纯至锐的绝世剑道，极为吃亏！
谢孤雨一击得手，更不容情，身形如附骨之疽般紧贴而上，剑指如雨点般落下，每一指都带着洞穿金石的可怖威力！剑气纵横，将厅堂内的桌椅家具切割得支离破碎！
萧烬将软剑舞得密不透风，身形如同暗夜中的蝙蝠，在狭小的空间内极尽腾挪闪避，剑光时而绵柔卸力，时而刁钻反击，却始终被那磅礴凌厉的剑气压制得喘不过气，险象环生！
三年过去，他的剑更快、更狠、更绝！那孤高的剑意几乎要将她的意志都碾碎！
百里牧云依旧坐在原地，飞溅的木屑和凌厉的剑气到了他身周三尺，便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气墙，悄然滑开。他静静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凶险万分的搏杀，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看萧烬已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谢孤雨一道凝聚了八成功力的剑气，如同毒龙出洞，直刺她心口！
这一剑，避不开！
萧烬眼中闪过一抹狠绝之色，竟是不闪不避，左手一翻，一枚乌黑发亮、造型奇特的细针已夹在指间，针尖对准谢孤雨的眼睛，作势欲发！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她算准了谢孤雨这等剑客，绝不会愿意用自己一双眼睛换她一条命！
果然，谢孤雨剑气微微一滞，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悍不畏死。而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
“够了。”
百里牧云的声音温和响起。
同时，他屈指一弹。
一道柔和却坚韧无比的气劲后发先至，轻轻撞在谢孤雨那凌厉的剑气侧面。
“噗”一声轻响。
谢孤雨那必杀的一剑，竟被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指带偏了方向，“嗤”地一声刺入萧烬耳侧的墙壁，没入直至指根！
而萧烬发出的那枚毒针，也被另一道无形气劲悄无声息地震偏，“叮”地射入地面。
激烈的厮杀，戛然而止。
厅堂内一片狼藉，剑气留下的刻痕纵横交错。
萧烬背靠墙壁，微微喘息，脸色苍白，握剑的手虎口已然崩裂，渗出血丝。谢孤雨收指而立，面具下的呼吸似乎也沉重了一分，盯着萧烬的眼神依旧冰冷充满杀意，却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女人的狠辣和果决，远超他的预料。
百里牧云缓缓站起身，走到两人中间，脸上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二位，旧怨虽深，但此地并非解决私人恩怨之所。何况，眼下我们似乎有更大的麻烦需要共同面对。”
他目光扫过门外，意有所指：“方才那些杀手，可不仅仅是冲着谢兄你来的。他们更大的目标，恐怕是我，以及……我身后所代表的东西。”
他看向萧烬，眼神变得郑重：“烬城主，我想，我们或许可以暂时放下成见，谈一谈？关于‘影蛇’，关于赤蝶案，关于……谁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
萧烬心中凛然。百里牧云果然知道她的身份！他今日设下这个局，根本就是为了逼她和谢孤雨见面，或者说，逼她和谢孤雨在他可控的范围内了结部分旧怨，同时抛出诱饵，将她拉入他的棋局！
好深的心机！好精准的算计！
谢孤雨冷哼一声，似乎对百里牧云的插手颇为不满，但却没有再动手，只是冷冷地看着萧烬，显然也在等她的回答。
萧烬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翻腾的气血和旧伤引发的隐痛。她知道，今日若想全身而退，甚至获取情报，就必须接下百里牧云递过来的“合作”邀请。
她缓缓收剑回袖，目光冷冽地扫过谢孤雨，最后落在百里牧云身上。
“世子想怎么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