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房间内,楼下大堂的喧嚣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只剩下隐约的嘈杂,像远处沉闷的潮声。
灯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三道拉长的影子。
赵火儿脸上的酒意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警惕。那个关于“陌客”的传说,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她的心里。运河上那场精心策划的暗杀,至今仍是她午夜梦回时的惊悸。
李不凡沉默地坐着,指尖在粗糙的木桌上无意识地划过。
伯颜。
陌客。
一名换一命。
三个词,在他脑中反复纠缠,编织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元军屠戮道观,动静太大,痕迹太多。对于一个权倾朝野的中书省平章政事而言,这种手段显得粗糙且愚蠢。如果,他只是一个“雇主”,用某个他认为等价的“命”,从“陌客”那里,买下了整个栖云观的“命”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疯狂滋长的藤蔓,死死勒住了他的心脏。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脸戒备的赵火儿和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灵算,一直以来压抑的、冰冷的怒火,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更精准、更黑暗的宣泄口。
“燕云论道大会,”李不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不仅要去,还要参加。”
“你……”赵火儿刚要反驳,却被李不凡抬手制止。
“躲,是躲不掉的。与其在暗处被动挨打,不如走到灯下去。”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这就好比一次项目上线前的最终测试,我要对我们这个团队,进行一次全面的压力摸底。”
“项目?测试?”赵火儿听不懂这些古怪的词,但她听懂了李不凡话里的意思。
李不凡没有理会她的疑惑,他看向赵火儿,像一个冷静的产品经理在分配任务:“火儿,你,去参加‘武斗’。”
“我?”赵火儿一愣,随即眼中燃起战意。
“你的目标不是拿第一,也不是去拼命。”李不凡的目光锐利,“我要数据。我要通过你,亲眼看看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武力在哪个层级。我要知道你的刀,究竟能在这潭水里,掀起多大的浪。这是对你的实战考核,也是为我们日后制定行动方案,收集最直观的情报。”
一番话,将赵火儿心头的热血浇上了一层理智。她点了点头,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她懂了,这不光是打架,这是……工作。
接着,李不凡的目光转向了灵算。
“灵算,你呢,能去参加‘棋战’吗?”
灵算闻言,从那本破旧的算经里抬起头,那双没什么焦距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些许困惑。
李不凡看着他:“你的围棋,下得如何?”
“围棋?”灵算想了想,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不知道。在栖云观,没人跟我下。”
赵火儿在一旁插嘴:“这小子呆头呆脑的,会下棋吗?”
灵算看了她一眼,继续对李不凡说:“师父后来也不跟我下了。他说,跟我下棋,不是消遣,是受罪。”
李不凡的眉梢挑了一下。玄尘子道长是他极为尊敬之人,能让他说出这种话,事情恐怕不简单。
“来,下一局。”李不凡来了兴趣,从包袱里取出一副简易的棋盘和棋子。
赵火儿也好奇地凑了过来,想看看这个书呆子到底有什么能耐。
棋局开始。
李不凡执黑先行。他自认逻辑缜密,虽不精通此道,但也不至于输得太难看。他步步为营,构筑防线,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
然而,对面的灵算,落子却快得惊人。
他似乎根本不看李不凡的棋路,也不做什么长考,只是信手拈来,随手将白子丢在棋盘的某个位置。
起初,李不凡还能保持均势。可十几手之后,他额头开始渗出冷汗。
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对方的棋。灵算的落子,看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毫无章法,彼此之间毫无关联。但当李不凡试图攻击其中任何一块“孤棋”时,另一处看似遥远的白子,却会瞬间与之产生联动,形成一道他根本无法预料的防线,甚至反过来将他的黑子绞杀。
整个棋盘,在灵算的眼中,仿佛是一个活物。
李不凡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个少年下棋,而是在同一个深不可测的系统博弈。他每一步精心的计算,都像是打在棉花上,而对方随手一击,却总能打在他的七寸。
不到五十手,李不凡的黑子大龙,已被屠得干干净净,再无翻盘的可能。
他停下动作,看着棋盘,久久不语。
这不是棋艺的高下之分,这是维度的碾压。
赵火儿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虽然不懂棋,但也看得出李不凡从一开始的从容,到中盘的凝重,再到最后的颓然。而那个叫林算的小子,自始至终,连表情都没变过。
“你……怎么做到的?”李不凡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灵算抬起头,眼神依旧空洞:“我不知道。棋子放上去,它就应该在那里。”
一句“应该在那里”,让李不凡彻底明白了。
这小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他的大脑,本身就是一台为围棋而生的超级差分机。
“好,‘棋战’就交给你了。”李不凡深吸一口气,心中的震撼迅速转为狂喜。他从行囊的最深处,取出了一本册子,正是那本《忘忧清乐集》。
“拿去。”他将书递给灵算。
灵算接过,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这本书,不要把它当成棋谱来看。”李不凡的声音带着一种诱导,“你忘了那些固定的招式,去感受里面的‘势’。把它看成一套算法,一套关于博弈、关于系统稳定性的算法。‘弃子’不是放弃,是投资。‘厚薄’不是形状,是系统的容错率。”
李不凡用上了自己才能理解的词汇,但他知道,灵算能懂。
果然,灵算翻开书页,手指抚过那些古老的棋局,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仿佛有无数星辰在生灭、在演算。他整个人,瞬间沉浸了进去,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搞定一个。
“那你呢?”赵火儿忍不住问,“你让我们都上场了,你干什么?”
李不凡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燕云城的灯火,如繁星般铺陈开来,而在那灯火的最深处,是元大都的宫城,是权力的中心。
“我,去参加‘论道’。”
他的声音平静,却透着一股决绝的疯狂。
“郭守敬大人举荐我督造浑天仪,给了我一个‘大儒’的身份。这道护身符,不用,就白费了郭老的一片苦心。”
赵火儿的心猛地一揪:“你要去见伯颜?当着所有人的面?”
“对。”李不凡转过身,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所有人都认为我会躲着他,他自己肯定也这么认为。我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就用他亲手搭起来的这个最华丽的舞台,走到聚光灯下,走到他的面前。”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在小小的房间内,掷地有声。
“我要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我,李算,来了。”
这是一个阳谋。
一个近乎疯狂,却又逻辑严密的阳谋。
他要用郭守敬的名望做盾,用忽必烈的圣旨做甲,将自己变成一个伯颜想动、却又不敢轻易动的烫手山芋。他要把自己从暗处的复仇者,变成棋盘上一个公开的、让对手忌惮的棋子。
赵火儿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郭守敬为何要赌上自己的官声性命去保这个男人。
他的胆魄,他的智计,他身上那股搅动天下风云的气势,都远非自己过去认识的那些江湖豪客所能比拟。
他不是在复仇。
他是在,向这个时代宣战。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赵火儿紧紧握着刀。灵算抱着《忘忧清乐集》,如痴如醉,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与千年前的棋手对话。
而李不凡,重新坐回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茶水冰冷,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燕云论道大会。
好一个论道大会。
伯颜,你的戏台已经搭好,现在,我的演员也该入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