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涟漪·谢孤舟的名字首次被提及
宫墙深深，隔绝了外界的血腥与杀机。
萧烬回到昭华殿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正掠过朱红的高墙，将琉璃瓦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殿内熏香袅袅，温暖静谧，与方才那窄小巷中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氛围判若两个世界。
她几乎是本能地，在踏入殿门的那一刻，周身那冷冽如出鞘寒刃的气息便迅速收敛、沉淀，如同猛兽收起了利爪，隐入了无害的皮囊之下。肩膀微微内扣，脚步刻意放得轻软，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连呼吸的频率都调整得更为绵长微弱——完美复刻了姐姐萧灼那病弱娇柔的姿态。
“殿下，您回来了。”大宫女锦书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您出去这半晌，奴婢们心都提着呢。药已经煎好第三遍了，正温着，您现在用吗？”
萧烬轻轻颔首，用萧灼那特有的、带着点软糯鼻音的声线道：“端上来吧。今日有些乏了。”
她由着宫女们伺候着净手，坐下，接过那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汁。扮演萧灼最麻烦的便是这一日三次的汤药。她深知这药中早已被下了慢性的“牵机引”，姐姐的身体日渐羸弱，与此脱不开干系。而她每次代饮，都需运起内力，极力将药力逼住，再寻机排出体外，过程极为耗神。
但此刻，她端着药碗，心思却全然不在药上。
脑中飞速回闪着方才的一切：谢孤雨那惊天动地的剑，百里牧云深不可测的笑，还有那淬毒的铁箭，“影蛇”，南疆鬼哭岭，赤蝶案，牵机引……无数线索碎片在脑中碰撞、交织，试图拼凑出一张庞大而阴森的网。
是谁？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目标直指她们姐妹，甚至可能颠覆整个南晏？
以及……谢孤雨。
想到这个名字，萧烬的心口像是被冰锥刺了一下，又冷又痛。他那句“你的命是我的”，他那探究的、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剥开审视的眼神……
三年了。他竟从未放下。那股不死不休的执念，比世间最毒的毒药还要烈。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咽喉。那里，隔着一层易容面具，似乎还能感受到三年前乱葬岗上，他剑气留下的、几乎将她脖颈斩断的冰冷触感和剧痛。
那一剑，让她在鬼门关前徘徊了足足三个月。
那一剑，也彻底斩断了她心中某些不切实际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妄念。
“殿下？殿下？”锦书轻声呼唤，“药……再不喝就要凉了。”
萧烬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竟端着药碗出了神。她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戾气，垂下眼帘，轻轻搅动着药匙，做出嫌苦怕烫的女儿情态，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味蕾传来的苦涩和一丝极淡的、常人绝无法察觉的异样甜腥味，让她胃里一阵翻腾。既是药味，也是杀意。
必须尽快解决宫内的隐患，才能全力应对宫外的风雨。萧澈的疑心，是眼下最迫近的威胁。
刚放下药碗，漱了口，殿外便传来了内侍尖细的通传声：“皇子殿下到——”
萧烬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来了。
她迅速调整表情，抬起脸时，已是萧灼那明媚又带着点病气苍白的面容，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看向殿门口。
萧澈一身皇子常服，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面上带着惯常的、略显慵懒的笑意，眼神却比往日更为清亮敏锐，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细细扫过萧烬的周身。
“皇姐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些？”他笑着走近，很自然地在榻边坐下，拿起小几上的一枚蜜饯把玩着，“看来出去散散心，果然有益身心。”
“不过是去母后旧日常去的佛堂静坐了会儿，能有什么气色。”萧烬模仿着萧灼的语气，软软地回应，带着一丝依赖，“倒是你，这个时辰过来，可用过晚膳了？”
“尚未。”萧澈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她刚刚放下的药碗上，又滑向她放在膝上的手，“想着来陪皇姐一同用。方才……皇姐是一个人去的佛堂？没遇到什么特别的事吧？”
他的问题听起来像是随口关怀，但萧烬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停顿和重点。
“佛堂清静，能有什么事。”萧烬轻笑，抬手理了理鬓角，这个动作完美地掩饰了她指尖可能存在的任何细微颤抖或异样，“倒是回来时，在宫巷里似乎听到远处有些喧哗，也不知是哪个宫的人在闹腾。”她主动提及，反而显得坦荡。
萧澈眸光微闪：“哦？喧哗？皇姐可听出是哪个方向？”他追问得紧了些。
“隔得远，听得不真切。”萧烬蹙起秀气的眉，做出努力回忆却想不起的样子，“好像是……东南边？哎，我这身子不争气，走几步就累，哪还有心思细听这些。”她恰到好处地咳嗽了两声，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萧澈立刻露出关切的神色，伸手欲探她的额头：“可是又吹了风？要不要传太医？”
他的手伸到半途，却顿住了。他的视线，牢牢锁在了萧烬的右手手腕上。
那里，宫装的袖口因她抬手的动作稍稍下滑了一寸，露出一小截莹白的腕子。而在那腕骨内侧，有一道极细、极淡的、几乎与皮肤纹路融为一体的红痕——那是方才在窄巷中，为了格开谢孤雨那霸道无匹的一剑，被凌厉剑气边缘扫过所留下的痕迹！虽未破皮，但内力冲击之下，依旧留下了这细微的印记！
萧烬心中警铃大作！她竟忽略了这等细微之处！
萧澈的眼神瞬间变得深不见底。他脸上的担忧神色未变，甚至更加温柔，但伸出的手却自然无比地改变了方向，不是探向她的额头，而是极其轻柔地握住了她的那只手腕。
他的指尖温热，力道却不容拒绝。
“皇姐的手怎么这般凉？”他语气心疼，拇指指腹却似无意地、轻轻摩挲过那道红痕所在的位置！
肌肤相触的瞬间，萧烬几乎要控制不住内力反弹开他！那是习武之人遇到试探时最本能的反应！
但她硬生生压下了这股冲动，强迫自己放松手腕，甚至让指尖微微颤抖，显出一副弱不禁风、骤然被冰凉手指激到的娇怯模样，脸上飞起红晕，试图抽回手：“澈儿！你……你的手才凉呢……”
萧澈却握得更紧了些。他低头，看着那截手腕，目光如同凝实质，那温和的表象下，是近乎冷酷的审视。那道红痕，绝非蚊虫叮咬或寻常刮擦所能致，那更像是……被极细微、极锋锐的力道瞬间冲击留下的印记！是剑气？还是鞭梢？
他抬眼，看向萧烬那双努力维持着懵懂和无措的眼睛，心中的疑云如同墨汁入水，疯狂扩散。
佛堂静坐？远处喧哗？手腕上这只有高手才能造成的细微伤痕？还有她身上那极淡的、几乎被药味和熏香彻底掩盖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和风尘味？
他的皇姐，今日绝对不止去了佛堂那么简单！
“是臣弟唐突了。”萧澈忽然松开了手，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慵懒笑意，仿佛刚才那锐利的审视从未发生过，“只是担心皇姐。既然无事，那便最好。”
他退开一步，姿态重新变得闲适：“晚膳想必快备好了，臣弟去看看。”
看着他转身走向殿外的背影，萧烬缓缓将手收回袖中，握紧。掌心一片冰凉的汗湿。
他起疑了。而且疑心极重。
刚才那一下，简直是刀尖跳舞！若非她反应够快，伪装得够像，几乎就要暴露。
萧澈……远比她想象的要更难应付。他这个听雨楼楼主，绝非浪得虚名。
晚膳在一种看似温馨和睦、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进行。
萧澈依旧谈笑风生，说着宫中趣事和朝堂上一些无伤大雅的传闻，目光却时不时状若无意地扫过萧烬，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萧烬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将萧灼模仿得滴水不漏，偶尔还会撒娇抱怨药太苦，点心太甜，将娇憨病弱的妹妹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但她能感觉到，萧澈那含笑的眼眸深处，探究的光芒并未熄灭。
必须做点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或者……将他的怀疑引向别处。
机会很快来了。
用罢晚膳，宫娥撤下杯盘，奉上清茶。萧澈吹着茶沫，似乎随口提起：“说起来，今日京兆尹府可是忙得人仰马翻。光天化日之下，城西一处民宅竟发了大案，死了不少人，据说现场还有打斗痕迹，像是江湖仇杀。”
萧烬端茶的手稳如磐石，心跳却漏了一拍。他果然知道了！而且这么快就将消息递进了宫！
她垂下眼睫，用杯盖轻轻拨动着茶叶，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畏惧：“江湖仇杀？京城脚下，竟也这般不太平了吗？真是吓人。”她适时地轻抚心口，做出受惊的样子。
“是啊。”萧澈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变化，“听说死的那些人，来路都不简单。更奇的是，坊间隐隐有流言，说当时似乎还有别人在场，像是……看到了不得了的人物。”
“不得了的人物？”萧烬抬起眼，眼中满是纯粹的好奇，“谁呀？难道是哪个江洋大盗？”她将话题引向普通的匪类。
萧澈笑了笑，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要分享一个极大的秘密：“比江洋大盗可稀奇多了。有人偷偷议论，说瞥见了一道身影，快得像鬼一样，用的剑法……啧，据说凌厉得不像人间招式。”
他顿了顿，观察着萧烬的反应，缓缓吐出三个字：
“有人说……像是看到了三年前就已经名动天下，却又突然消失无踪的那位……”
“——‘孤舟剑’谢孤雨。”
“谢孤雨”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猝然炸响在萧烬的耳畔！
尽管她面上依旧维持着茫然和好奇的神色，但袖中的手指却猛然掐入了掌心，尖锐的刺痛才让她保持住没有失态。
他竟然……直接将这个名字抛了出来！是试探？还是他已经掌握了什么？
“谢……孤雨？”萧烬偏着头，努力思索着这个名字，眼神纯净得像是不染尘埃的雪山湖水，“名字有点耳熟……是哪个戏班子新来的名角儿吗？还是话本里的大侠？”她完美地扮演着一个久居深宫、不同外事、只爱风花雪月的病弱公主。
萧澈盯着她看了足足三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皇姐啊皇姐！你真是……谢孤雨若是听到你把他比作戏子，不知那张冷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方才那紧绷的试探气氛似乎瞬间消散于无形。
萧烬心中却丝毫不敢放松。萧澈的笑声太过于刻意，这更像是一种掩饰，一种以退为进。
笑罢，萧澈用指尖揩了揩眼角的泪花，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一个早已销声匿迹的江湖人罢了，说出来平白吓到皇姐。是臣弟的不是。”
他不再提谢孤雨，转而说起了其他闲话，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但萧烬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他今天来的目的，恐怕就是为了抛出“谢孤雨”这个名字，观察她的反应。
他是在怀疑今日巷中之事与谢孤雨有关？还是……已经开始将谢孤雨与“她”联系起来？
三年前，谢孤雨与“无烬城首领烬”的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虽然隐秘，但以听雨楼的能力，未必查不到一丝蛛丝马迹。
今夜，注定无眠。
又闲话片刻，萧澈便起身告辞，临走前还特意嘱咐宫人好好照顾公主，仿佛真是个关心姐姐的好弟弟。
送走萧澈，殿门合上。
萧烬独自站在华丽却冰冷的宫殿中央，脸上所有娇憨柔弱的表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冽和一丝极深的疲惫。
扮演另一个人，尤其是在萧澈这等心思缜密的人面前扮演，耗费的心神远超一场恶战。
她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窗，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散殿内浓郁的熏香，也让她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
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如同星河落入了凡间，将这皇城点缀得一片辉煌璀璨，却也照不亮其下隐藏的无数阴谋与黑暗。
谢孤雨的名字已经被萧澈提及。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这意味着，她所处的这个漩涡，正在将越来越多的人卷进来，也越来越接近彻底失控的边缘。
她想起百里牧云给的羊皮卷和香囊。必须立刻动用无烬城的力量，全力调查“影蛇”和鬼哭岭。
还有萧澈……必须想办法稳住他，或者……将他拖入更深的迷雾之中。
一个计划雏形在她脑中缓缓形成，冰冷而决绝。
她需要一场“意外”。一场针对“病弱公主”的、看似来自宫中敌人的、足以解释她今日所有异常、并能暂时转移萧澈注意力的“意外”。
而这深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萧烬的眼中，掠过一丝属于杀手首领烬的、冷酷无情的杀伐之光。
她轻轻合上窗，将冰冷的夜色关在外面。
转身时，她又变成了那个需要人呵护的、柔弱的长公主殿下。
“锦书，”她轻声呼唤，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委屈，“本宫有些心悸，怕是今日受了惊……明日想去皇祖母留下的温泉别苑小住两日，散散心，你着人安排一下吧。”
那里，远离宫廷中心，守卫相对疏松，正是制造“意外”的绝佳场所。
“是，殿下。”锦书恭敬应下。
风暴在即，她需主动出击，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而与此同时，京城某处隐秘的宅邸内。
萧澈负手立于书案前，案上铺着一张京城详细舆图。他的指尖，正点在那条发生血案的窄巷位置。
脸上再无半分在昭华殿时的慵懒笑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冷凝。
“谢孤雨……”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若重现京城，目标会是谁？为何偏偏是那里？”
“皇姐……你手腕上的那道红痕，又究竟从何而来？”
“你们之间……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却是萧烬那双极力掩饰却依旧清亮锐利的眼睛——偶尔，在他那“病弱”的皇姐眼中，会一闪而逝的、绝不属于萧灼的冷光。
“查。”他睁开眼，对空无一人的书房冷声下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动用听雨楼一切力量，盯紧昭华殿的一切动向。还有……重新彻查三年前，谢孤雨与无烬城首领那一战的所有细节！一丝一毫，都不许放过！”
“是。”黑暗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如同风吹过树叶。
萧澈抬手，轻轻按揉着眉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棘手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