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知音·旧友重逢与无声默契

萧澈的马蹄声踏碎别苑夜的宁静时，疾雨正酣。

他几乎是直接从宫中策马狂奔而来，连蓑衣都未及披戴，墨色锦袍被雨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而紧绷的线条。发冠微斜，几缕湿发贴在额角，雨水顺着俊朗却冰冷的面颊不断滑落。他一跃下马，根本不顾身后匆忙赶来的别苑护卫和宫人，目光如电，直刺那灯火骤然亮起的棠梨馆主屋。

“皇姐！”他人未到，声先至，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急与怒意，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内侍，闯入殿中。

室内，药香混合着湿冷的水汽弥漫开来。萧烬（伪装成的萧灼）正拥着锦被，靠坐在床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长发披散，更显得脆弱不堪。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到，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微微发抖，眼中漾起一层水光，满是惊吓与茫然。

“澈、澈儿？”她声音细弱，带着哭腔，“你……你怎么来了？还这般模样……”

锦书慌忙上前挡在床前，虽是行礼，姿态却带着护卫的意味：“殿下息怒！公主殿下今日受惊，刚服了安神汤药睡下……”

“受惊？”萧澈打断她，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锦书，最终死死钉在床上的萧烬身上，“朕……我若不来，皇姐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语气极冲，那份惯常的慵懒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近乎狰狞的焦灼与后怕。他一步步逼近床榻，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华丽的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外面那些尸体是怎么回事？承恩公府的印记！皇后她就这么迫不及待？”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血腥气，“皇姐，你告诉我，你身边什么时候有了这等能人？五个一流死士，悄无声息就没了！是你做的吗？啊？”

他的追问如同疾风骤雨，毫不留情。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咄咄逼人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怕，怕得到的答案会彻底撕裂他认知中的那个世界，更怕他护不住眼前这个人。

萧烬在心中冷笑，面上却瑟缩了一下，仿佛被他从未有过的厉色吓到，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我……我不知道……澈儿你吓到我了……什么尸体？什么印记？我方才只是睡得不踏实，好像听到些动静，锦书说是野猫打架……我……我好怕……”她语无伦次，哭得肩膀颤抖，那副受尽委屈惊吓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不知情的人心碎。

完美地将一个受了惊吓、一无所知的病弱公主扮演得淋漓尽致。

萧澈死死盯着她，试图从那泪眼朦胧中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没有，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恐惧和委屈，还有对他突然发难的不知所措。她的脉搏（通过锦被的颤抖显露）快而虚浮，完全是受惊后的反应。

难道……真的不是她？是暗中保护她的力量？是父皇留下的？还是……别的什么人？

就在他心神剧烈动摇，几乎要被那泪水浇熄怒火，转而陷入更深的迷雾之时——

“呵。”

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的轻笑，自窗外雨声中穿透而来。

这笑声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温和儒雅，却又仿佛洞悉一切，在这紧绷压抑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萧澈浑身猛地一僵，霍然转头望向窗外：“谁？！”

萧烬的哭声也戛然而止，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真正的惊疑。这声音……

棠梨馆的窗户并未关死，留着一道缝隙透气。此刻，那道缝隙外，悄然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身着月白常服，身姿挺拔如松，于瓢泼大雨中悄然独立，仿佛已来了许久，将室内这一场兄妹对峙的戏码尽收眼底。

雨水顺着伞沿汇成水线流淌，模糊了他的面容，却掩不住那份融入骨子里的温润气度。

“深夜冒昧，惊扰殿下、公主了。”窗外之人开口，声音透过雨幕传来，依旧那般不急不缓，从容不迫，“在下百里牧云，听闻公主殿下移驾别苑静养，特来探视。不料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百里牧云！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又听到了多少？！

萧澈瞳孔骤缩，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但眼底的警惕和审视却飙升到了顶点。南疆世子？他此刻不是应该在京城驿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远郊别苑？还如此“恰好”地撞见这一幕？

萧烬的心也猛地一沉。百里牧云！他此刻出现，是巧合？还是……他根本就一直潜伏在附近？他看到了多少？又意欲何为？

锦书更是瞬间绷紧了神经，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更严密地挡在床榻前。

室内陷入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窗外哗啦啦的雨声。

百里牧云似乎并未感受到屋内凝滞的气氛，依旧温和地解释道：“在下今日午后便来了别苑附近的山中访友，听闻殿下驻跸于此，本想明日递帖正式拜见。方才忽闻苑内似有异动，担心殿下安危，故此前來一探。唐突之处，还望海涵。”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姿态放得极低，让人挑不出错处。

萧澈眼神变幻数次，最终压下所有疑虑，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慵懒疏离的面具，只是眼底深处依旧冰寒：“原来是世子。雨夜风寒，世子既然来了，便请进来喝杯热茶吧。”他示意锦书去开门。

无论百里牧云目的为何，将他放在眼皮底下，总比让他在暗处窥探要好。

锦书看向萧烬，萧烬微不可察地点点头。锦书这才上前，打开了房门。

百里牧云收伞，步入室内。他肩头与衣摆也沾了些许雨渍，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更添几分清贵之气。他目光先是落在床榻上“惊魂未定”、“泪痕未干”的萧烬身上，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与歉意：“牧云鲁莽，惊扰公主静养，实在罪过。”

萧烬垂下眼帘，用细弱的声音道：“世子言重了……本宫无碍……”依旧是那副受惊小兔子的模样。

百里牧云这才转向萧澈，拱手行礼：“殿下。”

萧澈打量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世子真是消息灵通，皇姐今日刚至别苑，世子便来‘访友’了。”话语中的试探意味显而易见。

百里牧云微微一笑，坦然应对：“机缘巧合罢了。或许是牧云与公主殿下、与殿下有缘。”他话锋轻轻一转，目光扫过室内，似是随口问道，“方才在外，似乎听到殿下提及……承恩公府？莫非今夜这别苑，竟有宵小之辈惊扰了凤驾？”他眉头微蹙，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慨与关切。

萧澈心中一凛，暗道果然被他听了去！他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已然处理了。世子不必挂心。”

“原来如此。”百里牧云从善如流，不再追问，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他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玉盒，递给锦书，“此乃我南疆秘制的‘宁神玉露丸’，于安神定惊颇有奇效。公主殿下受惊，或可用此压惊，聊表牧云寸心。”

锦书接过，看向萧烬。

萧烬轻声道：“多谢世子。”心中却疑窦更深。他此举，是真心赠药，还是另有所图？这药……

百里牧云仿佛看穿她的疑虑，温和补充道：“此药药性温和，与太医院所开方子绝不会相冲。公主若不信，可交由随行太医查验。”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反而显得可疑。萧烬只得让锦书收下。

室内再次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三个各怀心思的人，在这雨夜别苑的房间里，构成了一幅诡异而危险的画面。

萧澈审视着百里牧云，试图从他温润的表象下找出任何一丝破绽。这个人出现的时机太巧，态度太过坦然，反而让他觉得深不可测。南疆……鬼哭岭……赤蝶案……是否都与他有关？

百里牧云则坦然承受着萧澈的目光，嘴角依旧噙着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偶尔看向萧烬的目光，带着纯粹的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而萧烬，则完美维持着脆弱的外壳，内心却在飞速盘算。百里牧云的突然介入，打乱了她原有的节奏，但也带来了新的变数。他似乎是友非敌？至少目前看来是如此。但他到底知道多少？他的底线又在哪里？

就在这无声的暗流交锋达到某个临界点时——

“咳……”萧烬适时地又发出一阵虚弱的咳嗽，脸色似乎更加苍白，气息也微弱下去，“澈儿，世子……本宫实在乏得厉害……”

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萧澈立刻上前一步，语气不容拒绝：“皇姐好生休息，我就在外间守着。”他绝不会再留她独自处于任何可能的风险中，哪怕这风险可能来自于眼前这位看似无害的南疆世子。

百里牧云也立刻躬身：“是牧云搅扰了。公主殿下万望保重凤体，牧云告辞。”他行礼后退，姿态优雅从容。

萧澈对锦书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好公主，然后亲自“送”百里牧云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棠梨馆，步入回廊。雨势稍歇，但夜色更沉。

廊下，萧澈停住脚步，转身，目光锐利地看向百里牧云：“世子。”

“殿下。”百里牧云驻足，微笑以待。

“明人不说暗话。”萧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冰冷的警告，“无论世子今日是巧合还是有意，我皇姐之事，不劳世子费心。南疆的手，最好不要伸得太长。”

百里牧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并未消失，反而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殿下误会了。牧云对公主殿下，只有故友之谊与守护之心，绝无半分恶意。至于南疆……”他顿了顿，意有所指，“有些手，并非南疆所伸。或许……你我目标，并无冲突。”

萧澈眉心猛地一跳：“你什么意思？”

百里牧云却不再多言，只是拱手一礼：“夜已深，殿下也请早些歇息。牧云告辞。”说完，他撑开伞，缓步走入渐渐停歇的雨丝中，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萧澈独自站在廊下，看着百里牧云消失的方向，脸色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明明灭灭。

故友之谊？守护之心？目标并无冲突？

百里牧云的话，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更大、更深的涟漪。

这个南疆世子，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而他与皇姐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他无法触及的……羁绊？

还有，他最后那句话……“并非南疆所伸”的手？难道这背后的阴谋，连南疆世子都觉得棘手？

萧澈感到一张巨大的网，正在从四面八方收拢，而网的中心，就是他最想守护的那个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焦灼感攫住了他。

他猛地握紧了拳，骨节泛白。

无论幕后是谁，无论网有多大，他都要将其撕碎！

他转身，目光坚定地看向棠梨馆内摇曳的烛光。

皇姐，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

而室内，确认萧澈和百里牧云都已离开后，萧烬脸上的脆弱瞬间褪去。

她掀被下床，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冷冽如冰。

百里牧云……他方才那一眼，分明是在告诉她：我知你不是她，但我仍会护着你。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而他与萧澈的对话，虽未明说，却无疑是在暗示萧澈，敌人来自内部，且能量巨大。

他是在……帮她？

为什么？

萧烬蹙紧眉头。幼年那点模糊的情谊，值得他如此涉险？还是南疆另有所图？

但无论如何，百里牧云的介入，让本就复杂的局面，增添了新的变数。也让她原本孤身执棋的计划，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盟友？

她缓缓摩挲着腕间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痕，那是谢孤雨剑气留下的印记，也是这一切风波的开端。

谢孤雨、萧澈、百里牧云、皇后、神秘的“影蛇”、南疆鬼哭岭……各方势力都已登台，棋子皆已落定。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百里牧云带来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冷冽药香。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