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半,暮色刚漫过城市的天际线,某市局长办公室里,柔和的暖光灯将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又温和。
办公桌上的文件早已整理妥当,只留着一份摊开的季度工作报告,边角被手指摩挲得有些发卷。
张建国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指腹无意识地在镜片中央按出两个浅浅的印子。
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一到下班时分,总爱这样揉一揉眼镜,像是在给忙碌的一天做个收尾。
他从抽屉里摸出那块深蓝色的眼镜布,凑到嘴边轻轻哈了口气,带着体温的湿气在镜片上凝成一层薄雾,再用指腹裹着布面,慢慢擦拭着镜片边缘的细尘。
不过几秒,原本有些模糊的镜片瞬间清亮起来,连窗外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都看得真切。
这副老花镜陪了他整整五年,镜腿内侧的漆皮已经磨掉一小块,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金属底色,却被他保养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划痕。
就像桌上那只印着“优秀领导干部”的紫砂杯,杯身是温润的深紫色,杯沿被常年摩挲得发亮,连杯底的落款都快被磨得看不清了。
这杯子是他刚升副局长那年,单位组织评优时发的,如今五年过去,它不仅陪着他熬过无数个加班批文件的夜晚,更见证了他从副局长一步一个脚印,熬到正局的整个晋升之路。
“张局,晚上还去老地方不?王总他们早就到了,刚才还打电话来问,说就等您开席呢。”
门外传来秘书小李清脆又恭敬的声音,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既透着对领导的尊重,又带着几分熟稔的亲近。
张建国抬头时,小李已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浅棕色的牛皮纸袋。
袋口没有封紧,微微鼓囊着,能看见里面露出的一角印着“明前龙井”的烫金标签,字体闪着精致的光泽,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平价茶叶。
张建国却只是摆了摆手,目光越过小李的肩膀,落在窗外的停车场上。
楼下的水泥地面被夕阳染成暖橙色,那辆黑色的帕萨特正安安静静地趴在专属车位里,车身亮得能映出旁边梧桐树的影子。
司机老周总是这样,不管他几点下班,总会提前十分钟把车擦得锃亮,连轮胎缝里的小石子都会仔细挑出来。
“告诉王总,今晚我就不去了,得回家吃。”
张建国一边说,一边起身拿起椅背上的深色公文包。
手指扣上包的金属搭扣时,“咔嗒”一声脆响里,隐约混着几张硬卡纸摩擦的细微声响。
那是早上财务部老刘趁办公室没人,悄悄塞进他包里的购物卡,当时老刘笑得一脸殷勤地说:
“张局,这是超市周年庆给咱们老员工的福利,您可千万别客气”。
他当时没推辞,也没多说,只是随手放进了包里,这会儿倒忘了拿出来。
走出办公室,刚拐到楼道口,就撞见了技术部的小马。
小伙子手里攥着个文件夹,像是特意在这儿等他,一看见他过来,立刻点头哈腰的走上前,脸上堆着拘谨又急切的笑:
“张总,您下班啦?我……我想跟您打听下,我儿子上学那事,您那边有信儿了吗?”
张建国脚步没停,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马的肩膀,语气平稳得听不出情绪:
“急什么,下周给你信。”这样的话,他一天要说上七八遍,就像按下咖啡机的按钮,流程熟稔,精准又省力,连语气里的安抚意味都分毫不差。
小马立刻眉开眼笑,连连道谢,看着他走远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心中暗暗高兴,看来这回应该有戏了。
坐上车,老周没多问,只是熟练地发动车子,沿着熟悉的路线往家开。
车窗缓缓降下,傍晚的风带着街边小吃摊的香气吹进来,有烤串的孜然味,也有糖炒栗子的甜香。
张建国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没闲着,明天要开的班子会,得提前把发言稿再顺一遍。
王总那边今晚没去,改天得找个机会补个局。
还有小马儿子上学的事,得跟教育局的老陈打个电话问问进展。
这些一连串的事情,在他脑子里绕来绕去,却没让他觉得烦,反而有种踏实的忙碌感。
车子稳稳地停在了小区楼下,。
这是个环境清幽的高档小区,绿树成荫,路灯是复古的欧式风格,晚上亮起来时,暖黄的光洒在石板路上,格外温馨。
张建国拎着公文包走进单元楼,刚推开家门,就看见玄关的鞋柜上又堆着几个礼盒,有印着“有机水果”的红色盒子,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看着像是补品。
“回来啦?”厨房里传来老伴刘芬的声音,紧接着,她系着米白色的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一把银色的锅铲,围裙上沾了点淡淡的油渍,却显得格外有生活气。
“亲家今天过来了,给你带了两条甲鱼,说是他老家水库里刚捞的,新鲜得很,我已经养在水池里了。”
刘芬说着,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看客厅的茶几:
“
还有啊,儿子儿媳今晚过来吃饭,刚才打电话说,给你买了套新茶具,说是紫砂的,跟你桌上那只杯子凑一对。”
“这小子,倒还真知道孝敬他爹。”
张建国笑了,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随手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却没打开电视,只是摩挲着沙发扶手,心里满是暖意。
他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是他的心头宝。
儿子大学毕业后,考进了市内的事业单位,工作稳定,待遇也好。
儿媳是市里重点中学的语文教师,不仅人长得文静,性子也好,对他和刘芬都孝顺得很。
小两口结婚三年,买了套离他们不远的房子,平时不管是周末还是节假日,总会拎着东西过来吃饭。
有时候刘芬忙不过来,儿媳还会主动进厨房帮忙,洗碗、择菜,一点都不娇气。
就像上个月,他感冒发烧,在家躺了两天,儿子每天下班都过来,给她量体温、喂药,儿媳炖了排骨汤,装在保温桶里送过来。
还特意叮嘱他:“爸,这汤里放了莲子和百合,您多喝点,对身体好”。
想起这些事,张建国心里就感觉暖暖的,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没白忙活,能有这样懂事的儿子儿媳,比什么都强。
女儿比儿子小两岁,如今已经结婚,跟着女婿在国外工作。
女婿是做外贸的,业务做得不错,小两口在国外买了套公寓,视野开阔,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当地著名的铁塔。
虽然离得远,但女儿隔段时间就会打来视频电话,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晚上,不管时差多少,总能找到两个人都空闲的时间。
视频里,女儿总会叽叽喳喳地跟他说国外的新鲜事,说她今天去了哪个博物馆,吃了什么好吃的,还会把镜头转向女婿,让女婿跟他打招呼。
女婿每次都笑得憨厚,说:
“爸,您和妈注意身体,我们年底就回去看你们”。
一家人隔着屏幕聊聊天,说说家常,那种其乐融融的感觉,让他觉得就算离得再远,心也是连在一起的。
正想着,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女儿”的名字,还带着个可爱的小头像。张建国赶紧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接通了视频通话。
屏幕里立刻出现了女儿的笑脸,她今天化了精致的淡妆,头发打理得整齐,身后能看见铁塔的公寓阳台,阳台上摆着几盆绿植,绿意盎然。
“爸!您下班到家啦?”女儿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笑意。
“跟您说个事儿,我跟明远商量好了,明年您不是要过六十大寿嘛,我们打算回来给您办寿宴,场地我都看好了,就定在咱们家饭店顶楼的旋转餐厅怎么样?视野好,还能看见江景,到时候请上您的老同事、老朋友,热热闹闹的。”
张建国看着屏幕里女儿兴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满足和惬意:
“好啊,都听你们的,你们安排就行。”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到女儿身后的阳台上,晒着几件刚洗好的衣服,风一吹,轻轻晃着,透着过日子的烟火气。
“那咱们就说定了!到时候我提前三个月回来,跟妈一起准备。”
女儿又说了几句家常,问了问刘芬的身体,才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厨房里飘来浓郁的炖鸡汤香味,那是刘芬下午就开始炖的老母鸡汤。
里面放了党参、黄芪,闻着就让人觉得舒坦。
香味里还混杂着楼下饭店包厢里隐约传来的划拳声,断断续续的,却透着热闹。
那间饭店,是他前几年帮刘芬盘下来的,那时他还没升任局长,只是个副局长,手里的人脉远不如现在广。
如今再看,那间饭店早已成了这条街上最难订的店面,尤其是到了饭点,门口总能停满各式各样的车,不少人宁愿等上一两个小时,也想在这儿订个包厢。
想起当初盘下饭店的情景,张建国忍不住笑了。
那时候,他偶然听说街角有间店面要转让,位置不算特别好,离市中心有点远,周围都是居民区,没什么商业区。
但他觉得那地方有潜力,便跟刘芬商量,想盘下来开个家常菜馆。
刘芬听说后,当时就没说话,只是沉着脸,一脸的不悦,连手里择菜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开饭店了?”她皱着眉问,语气里满是不解。
“那位置那么偏,周围都是住户,谁愿意特意跑过去吃饭啊?再说了,开饭店多累啊,我在家做饭都够烦的了,哪还有精力管饭店的事。”
她一边说,一边嘟嚷了几句,转身就进了厨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张建国当时也没生气,只是笑着跟在她身后,说:
“你别着急啊,我觉得那地方挺好的,现在人都喜欢吃家常菜,咱们就做地道的本地菜,价格实惠点,肯定有人来。”
“再说了,也不用你多操心,到时候雇两个厨师和服务员,你就偶尔去看看就行。”
“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要是没人来,看你怎么办。”刘芬没好气地说,却也没再反对。
没想到,还真应了张建国的话。
饭店刚开业的时候,生意确实比较萧条,一天下来,也就几桌客人,大多是周围的邻居。
刘芬看着冷清的店面,心里着急,还跟他抱怨了几次:
“你看,我就说没人来吧,这钱怕是要打水漂了。”
张建国却不慌,只是让厨师多琢磨几道特色菜,还让服务员多跟客人聊聊,问问客人的口味。
渐渐的,来吃饭的客人多了起来,先是周围的邻居,后来又有邻居介绍的朋友,再后来,连一些上班族都特意绕路过来吃。
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到他升任局长的时候,饭店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家常菜馆,每天饭点都座无虚席。
自从他升任局长之后,饭店的生意更是火爆得不行,经常是提前一周预订都没有位置。
每天饭点,总有熟面孔在前台低声问:“张总今晚在吗?要是在的话,我们想跟他打个招呼。”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前台的服务员都会客气地笑着说:
“不好意思,张总今晚没来,他平时很少来店里。”
其实他不是不想来,只是觉得自己是公职人员,总在饭店露面不太好,所以除了偶尔陪家人来吃顿饭,平时几乎从不去店里。
晚饭的时候,儿子儿媳果然来了,儿媳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礼盒,一进门就笑着说:
“爸,这是给您买的新茶具,您看看喜欢不?”说着,就把礼盒递了过来。
张建国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深紫色的紫砂茶具。
茶壶和茶杯的造型都很雅致,上面还刻着淡淡的兰花图案,跟他办公桌上的那只杯子果然很配。
“喜欢,喜欢,你们有心了。”
他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让刘芬拿出来,用开水烫了烫,泡上了新买的明前龙井。
饭桌上,一家人热热闹闹又说又笑地聊着天,气氛轻松愉快。
儿子说他最近在单位评上了先进,儿媳说她带的班级这次考试成绩在年级里排第一。
刘芬则说饭店里最近又推出了几道新菜,很受客人欢迎。
张建国一边听着,一边喝着鸡汤,心里满是满足。
事业顺利,家庭和睦,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
临睡前,刘芬端来一杯温温的蜂蜜水,放在他的床头柜上,随口提了句:
“今天饭店的王经理还跟我说,这个月的营业额比上个月又涨了不少,还说要不是你当初有眼光,盘下了这个店面,哪有现在的好生意。”
她脸上带着笑意,眉开眼笑的:
“还是你有眼光啊,那时我还觉得这位置一点都不好,现在看来,还真是我看错了。嘿,不愧是当局长的人,就是比我有远见。”
张建国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接过蜂蜜水,慢慢喝了一口。
蜂蜜的甜味在嘴里散开,带着暖意滑进胃里,心里却全是满满的满足感。
他靠在床头,想着自己如今的生活,有体面的工作,有孝顺的儿女,有贤惠的老伴,还有让人羡慕的家庭条件,觉得这一辈子,值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洒下一道淡淡的银辉,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刘芬均匀的呼吸声。
张建国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笑意,他知道,明天又是忙碌的一天,但这样的忙碌,却让他觉得踏实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