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不是黑暗，也不是疯狂。
是玫瑰的香气。太浓了，浓得化不开，粘稠地裹着她，像是甜蜜的琥珀，要将她永远封存。她就在这片无边的、灼热的嫣红里浮沉，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一朵玫瑰，根系深扎于温暖的泥土，向着烈日绽放。
然后，是指尖的痛。
细碎的，连绵不绝的。指甲翻起，嵌入沙砾，被坚硬的土块和枯枝划开。湿黏的液体从指尖渗出，是花蜜吗？不，花蜜是甜的。这是铁锈味的。是下雨后泥土的味道吗？不，雨水是清澈的。这是浑浊的，带着令她战栗的腥气。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自己必须挖。
有一个声音在骨髓里尖叫，比一切痛楚、比一切虚无都要响亮。它说：找回来。一定要找回来。
那是什么？
一个光点。微弱的，温暖的。像冬夜里壁炉中将熄未熄的余烬，像记忆深处某个人眼底曾为她亮起的星辰。
它被偷走了。被那双冰冷的手，从那场冰冷的雨里。
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衣服，冷进骨头缝里。她苦苦哀求，像一条被踩住尾巴的狗。可那双眼睛，比雨更冷，没有丝毫波澜，只是精准地、残忍地，从她贴身的口袋里，掏走了那点微光。
世界从那一天开始塌陷。色彩剥离，声音远去，只剩下永无止境的、灰白的荒芜。玫瑰枯萎了，香气腐烂成令人作呕的甜臭。那点光消失了，寒冷彻底占领了她。
于是她开始挖。
光一定被埋起来了。就在这片泥土之下。它们害怕光，所以把它藏了起来。她要挖穿这绝望的土壤，挖穿这冰冷的虚无，直到把它重新捧在手心。
时间失去了意义。日出日落，寒来暑往，只是背景板上模糊的光影变幻。疼痛是熟悉的伙伴，饥饿是偶尔来访的过客。人们来了又走，说着她听不懂或不想懂的话，试图拉她离开这片废墟。
他们不懂。
他们怎么能懂？那点光不仅仅是光。它是誓言，是等待，是那个人离开时烙在她唇上的温度，是支撑她度过无数个漫漫长夜的唯一念想。失去了它，她就失去了锚，漂浮在一片死寂的海上，除了挖掘这冰冷的“海底”，她无处可去。
直到那一天。
一个陌生的温暖抱住了她。很柔软，带着一种遥远的、陌生的香气，不是玫瑰，是另一种……干净的，像是阳光晒过的丝绸。
然后是一个声音。破碎的，浸泡在泪水里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
“艾米莉！”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她混沌的意识深处，试图撬开什么。带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她呕吐的恐慌和抗拒。
不！骗子！小偷！
就是这种声音！这种穿着华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就是它们夺走了她的光！它们现在又来骗她！
她尖叫，用尽全身力气去推拒，去嘶吼出积压了无数日夜的怨恨。
“是你！偷走了！还给我！”
那怀抱收得更紧了，几乎让她窒息。有滚烫的液体落在她的头发上，颈窝里。真是奇怪的骗子，偷了东西，还会掉眼泪吗？
她继续挖。疯狂地挖。只有泥土不会骗人。只有疼痛是真实的。
但那个身影没有离开。
她也跟着跪了下来，就在她身边。一双白皙得刺眼的手，探入了她面前的泥泞里。那么漂亮的手，指甲圆润，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一看就从未沾染过尘泥。
它们也开始挖掘。
笨拙，却异常用力。很快，那漂亮的指甲裂开了，渗出血，红得刺目，和她手上的黑红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艾米莉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浑浊的视线，第一次真正聚焦在那双手上。看着它们变得和自己的一样脏，一样破，一样痛。
那双手的主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一下，一下，挖掘着。仿佛这不是一种惩罚，而是一种……仪式。一种陪伴。
疯子也会有人陪伴吗？
夜晚降临，寒冷刺骨。那双手停了下来，然后，一种温柔的力度落在她的手上，轻轻拢住。很暖， despite the cold air.
她颤抖了一下，没有挣脱。
然后，那个温暖的怀抱又来了，这次更轻，更小心，带着一种绝望的温柔，将她整个包裹住。脸颊贴上来的触感，柔软而冰凉，沾着泪水和她手上的泥。
她听到一个极轻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某种彻底破碎后的宁静。
“好……我们……一起找……”
一起？
这个词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她死寂的心湖，却没有激起涟漪，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沉了下去，沉入那无边的黑暗与冰冷里。
疯狂的浪潮似乎短暂地退去了一瞬，露出底下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的礁石——那是她早已迷失的自我。在那短暂的、可怕的清明里，她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灭顶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牵引。
挖吧。
既然无法停止，那就一起吧。
去哪里都好。是地狱也好。
只要不是一个人。
她不再嘶吼，不再挣扎，任由那怀抱拥着她，缓缓倒在她们共同挖掘的冰冷坑穴旁。身体的温度透过衣物微弱地传递着。
她抬起沉重如铁的眼皮，望向夜空。
没有月亮，只有一颗孤零零的星，悬得那么高，那么远，冰冷地闪烁着。
像那颗被偷走的、戒指上的钻石。
光……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摸索着，终于触碰到了身边那人同样伤痕累累的手指。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勾住了它。
在意识彻底沉入那片永恒的、散发着腐烂玫瑰芳香的黑暗之前，她仿佛又闻到了。
十七岁那年的盛夏，阳光炽烈，玫瑰灼灼。一个穿着洁白裙子的少女，惊讶地回过头，接过了她递出的、那片柔软的花瓣。
香气铺天盖地，鲜活而甜蜜。
这一次，不再是幻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