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弥漫着陈年苹果、灰尘和蜡油混合的气味。玛尔塔佝偻着腰,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清点着最后几筐过冬的根茎作物。庄园里几乎没什么人了,主子们早已去了城里的宅邸,只留下几个像她这样的老骨头看守着这片日益荒芜的产业。
楼梯上传来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玛尔塔抬起头,眯缝起昏花的老眼。
是伊莎贝尔小姐。
但又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伊莎贝尔小姐了。曾经被阳光和玫瑰滋养出的鲜活气色,如今被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取代,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华贵的旅行斗篷沾满了尘土,裙摆被枯枝划破,但她浑然不觉。那双曾盛满骄纵或后来盈满甜蜜爱意的蓝眼睛,此刻是两口干涸的深井,只有无尽的、死寂的痛楚沉淀在井底。
而她的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花匠的女儿。艾米莉。
玛尔塔的心猛地一沉。艾米莉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裹着沾满泥污和暗红色血渍的破布,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头曾经浓密如海藻的鬈发,如今枯草般纠缠在一起,沾着泥土和草屑。
“玛尔塔嬷嬷……”伊莎贝尔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帮帮我……热水,干净的布……求您……”
玛尔塔没有多问一句。她只是沉默而迅速地行动起来,用与她年龄不符的力气,帮着伊莎贝尔将艾米莉安置在自己狭窄却干净的小床上。
热水端来了,干净的旧亚麻布撕成了条。
伊莎贝尔跪在床边,颤抖着手,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艾米莉那双惨不忍睹的手。每一下触碰都极其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凝固的血污被化开,露出翻裂的皮肉,嵌入深处的沙砾和腐殖质。玛尔塔看到伊莎贝尔的眼泪无声地大颗滚落,混入盆中的血水里,但她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稳定得近乎偏执。
玛尔塔默默地递上温水和布条,拿出自己珍藏的、气味刺鼻的金盏花药膏。
“她……一直这样?”伊莎贝尔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艾米莉的脸。
“从您走后……没多久就……”玛尔塔叹了口气,声音干涩,“开始时只是不说话,整天坐在玫瑰丛里发呆。后来……雨夜里被侯爵的人……之后,就彻底不行了。开始挖,没日没夜地挖。谁也拦不住,靠近了会咬人……像是要找什么命根子。”
伊莎贝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片死寂的深井里翻涌起骇人的波澜,却又被她强行压下。
“他们……拿走了戒指。”她陈述着,声音里没有疑问,只有刻骨的冰冷。
玛尔塔沉默地点了点头。那是侯爵的命令,她一个下人,除了偷偷给哭得几乎晕厥的艾米莉塞一块黑面包,还能做什么?
清理工作进行得很慢。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伊莎贝尔极其耐心,用绣花针在灯焰上烧过,小心地挑出艾米莉伤口里最细小的木刺。每挑一下,她的眉头就拧紧一分,仿佛那针是扎在她自己的心上。
艾米莉在昏迷中不安地扭动,发出痛苦的呓语。
“光……冷……戒指……我的……”
伊莎贝尔立刻俯下身,用沾着药膏的、不再洁净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臂,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柔,带着破碎的沙哑:“在这里……艾米莉,我在这里……光也在……我们找到了……”
谎话。玛尔塔心想。那枚昂贵的戒指早就不知去了哪里,或许早已被侯爵销毁。
但伊莎贝尔说得那样认真,那样笃定,仿佛只要她足够相信,谎言就能变成现实。
清理完毕,涂上厚厚的药膏,再用干净的亚麻布仔细包裹好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伊莎贝尔似乎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着的力气,额角渗出虚汗,脸色比昏迷的艾米莉还要难看。
玛尔塔默默地盛了一碗热汤,放在她手边。“小姐,您自己也吃一点,喝点东西。”
伊莎贝尔像是没听见。她只是痴痴地看着艾米莉被包扎好的手,然后又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握住那被白色布条包裹的指尖。
“她以前……手很巧。”伊莎贝尔忽然开口,声音飘忽,像是在对玛尔塔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会编玫瑰花环,会嫁接出蓝色条纹的玫瑰,还会用玫瑰花瓣做香囊……针线活也好,我裙子上的刺绣脱了线,都是她偷偷帮我缝……”
她的目光落在玛尔塔床头那个老旧的红漆针线盒上。
“嬷嬷,”她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能借我针线用用吗?”
玛尔塔把针线盒递给她。
伊莎贝尔打开盒子,挑出一根最细的针,穿上黑色的线。然后,她拉起自己华贵裙摆的一角——那裙摆已经被花田里的枯枝划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
她开始缝补。
动作生疏而笨拙,针脚歪歪扭扭,远不如艾米莉曾经为她缝补时那般细密平整。她低着头,无比专注,仿佛此刻天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补好裙子上这道破口。
灯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长睫毛垂下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细微的颤抖,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玛尔塔安静地看着。
她看着那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娇贵无比的贵族小姐,跪在脏污的地板上,为另一个女人清理血肉模糊的伤口。
她看着那个刚刚经历巨大变故、身心俱疲的年轻女子,强撑着崩溃的边缘,用一双从未做过针线活的手,笨拙地缝补着破裂的裙摆。
针尖偶尔会刺到手指,沁出血珠,她就默默地吮一下,继续缝。
玛尔塔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在补裙子。
她是在试图缝补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已经破碎得无法挽回、却依然让她徒劳地想要抓住的东西。比如誓言,比如爱情,比如那个玫瑰盛放的盛夏,那两个在花丛里偷偷接吻的少女。
那些……像这条裙子一样,被现实无情撕裂的美好过往。
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无声的绝望,和卑微的祈求。
终于,最后一针打完结,伊莎贝尔用牙齿咬断了线头。她抚平那块歪歪扭扭的补丁,看了许久许久。
然后,她放下针线,重新握住艾米莉被包裹的手,将脸颊轻轻贴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地窖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个苦命人微弱交织的呼吸声。
玛尔塔悄悄退到阴影里,抹了抹不知不觉湿润的眼角。
针线盒静静躺在桌上,那根穿着黑线的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