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夏天。
喜欢夏天里冰棍冒出的白气,喜欢篮球砸在炙热地面发出的砰砰声,最喜欢的是周屿家楼下那棵老槐树,和我们藏在树洞里的所有秘密。
那年我十四,他十五。蝉鸣撕扯着午后的宁静,我蹲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忽然一个篮球不偏不倚滚到我脚边。
“喂,小不点,帮忙扔过来呗。”
我抬头,撞进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周屿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前,笑得露出两颗虎牙。那一刻,我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后来我知道,他家刚搬来这个老小区,父母都是高知分子,和他那个总是考第一的哥哥不同,周屿更喜欢在篮球场上挥霍汗水。
“陆言,你又发什么呆呢?”周屿总是这样揉乱我的头发,“走,买冰棍去。”
我们总是一根冰棍掰两半,坐在槐树下吃。他告诉我他讨厌父母总拿他和哥哥比,说以后要去美国打NBA。我说我想当作家,写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
“那你得把我写进去,”周屿用肩膀撞我,“当男主角那种。”
槐树洞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我们在里面藏过玻璃弹珠、漫画书、不及格的试卷,还有一封我始终没敢给他看的情书。周屿说,等我们老了,要把这里的东西挖出来,笑一笑年轻的自己。
那个夏天漫长而甜蜜,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直到有一天,周屿没来学校。
我去他家楼下等,篮球孤零零地放在门口,积了层灰。槐树洞里的纸条我再塞不进去,因为已经满了。一周后,我终于看见他出门倒垃圾。
“周屿!”我跑过去,却愣在原地。
他的右眼肿得睁不开,嘴角结着暗红的痂,露出的手腕上缠着绷带。
“谁、谁打的?”我声音发抖。
“摔了一跤。”他别过脸不看我,“以后别来找我了。”
门砰地关上。我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和一个男人的怒吼:“考这点分数还有脸出去玩!你看看你哥哥!”
那个夏天突然变得沉默。蝉不叫了,阳光也不暖了。我在槐树下一坐就是一天,直到周屿的哥哥周峰找到我。
“我爸脾气不好,”周峰推了推眼镜,“小屿又太倔,非要和他顶嘴。”
“他为什么不反抗?”
周峰苦笑:“怎么反抗?他还是个孩子。”
孩子们总是相信大人说的“为你好”。周屿开始相信父亲打他是因为爱他,相信考不上重点高中人生就完了,相信只要他再努力一点,父亲就会变回从前那个陪他放风筝的男人。
再次见到周屿是期末考前。他瘦得颧骨凸出,校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唯独眼睛里的光还在倔强地闪烁。
“陆言,”他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老地方。”
树洞里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等我考上重点,我爸就会满意了。到时候,我们一起过最棒的夏天。
我握着纸条,心里有什么东西酸涩地膨胀开来。
中考结束那天,我买了两根最贵的冰棍跑去他家。开门的是周峰,眼睛红肿。
“小屿他...”周峰哽咽着,“数学没考好,爸爸说了他几句,他就从、从阳台...”
冰棍掉在地上,融化成黏腻的糖水。世界安静得可怕。
葬礼上,周屿的父亲哭得撕心裂肺:“爸爸爱你啊!爸爸都是为你好!”
多么可笑的一句话,能解释所有伤害,能掩盖所有痛苦,能埋葬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人们很快忘记了周屿。他父亲逢人便说“小儿子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他母亲开始信佛吃斋,他哥哥考上了最好的大学。
只有我每天都会去老槐树下坐一会儿。有一天,我伸手进树洞,摸到了一本硬壳笔记本。
是周屿的日记。
最后一页写着:“如果我能选择自己的死亡,我希望是在夏天。让蝉鸣为我送行,让阳光埋葬我。陆言,你要记得,我真正活过的样子。”
我合上日记,抬头望着郁郁葱葱的槐树叶。阳光刺眼,蝉鸣震耳欲聋。
我讨厌这个喧闹的夏天,它埋葬了我的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