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日记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指尖发颤。我抱着它逃回家,反锁房门,在台灯下颤抖着翻开第一页。
「9月1日 今天转学到新学校。爸爸说这所学校升学率高,要我向哥哥看齐。篮球场旁边有个傻乎乎的家伙在看蚂蚁,我故意把球扔过去,他脸红的样子挺好玩的。」
我一页页翻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周屿在我耳边低语。日记里记录着我们所有的相遇,那些我以为的偶然,原来都是他精心设计的“巧合”。
「10月15日 陆言真是个书呆子,居然喜欢看什么《百年孤独》。我偷偷买了一本,啃了三天也没看懂。不过他说喜欢看我打篮球的样子,那我以后就多打打。」
「12月3日 爸爸又发火了,因为物理竞赛我只拿了第二。他说我整天打球不务正业,把篮球剪碎了。我没哭,只是想起陆言说最喜欢看我运球的样子。」
我的眼泪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蓝色的字迹。
「3月17日 脸上的伤被陆言看见了。真丢人。爸爸说要是让别人知道家里的事,就打折我的腿。可我更怕陆言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我很可怜似的。」
「5月2日 偷偷和陆言去河边了。他睡着的时候,我偷偷亲了他的额头。我是不是疯了?」
「6月28日 中考完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明明复习过,但考试时脑子一片空白。爸爸说如果考不上重点,就不让我上学了。他说像我这样的废物只配去打工。」
最后一页的笔迹凌乱不堪,仿佛是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
「7月4日 爸爸撕了我藏的所有陆言的照片。他说同性恋是病,要送我去特殊学校治病。我说陆言不是病,他是我唯一的光。 如果我不在了,他会不会记得我?」
日记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那个笑得露出虎牙的少年,那个在球场上奔跑的少年,那个偷偷亲我额头的少年——他从未向我求救,却把所有的痛苦都埋藏在这本日记里。
第二天,我抱着日记本去了周屿家。
周峰开的门,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憔悴。“陆言?你怎么...”
“我想见见周叔叔。”
周父坐在客厅沙发上,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衬衫,但领口有些歪斜,眼里布满血丝。“小屿的同学?有事吗?”
我把日记本放在茶几上,“这是周屿的日记。您应该看看。”
他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我们家的私事,不劳外人操心。”
“周屿不是自杀的,”我声音颤抖,“是您杀了他。”
周父猛地站起来,“放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您每天打他,因为他考不到第一;我知道您骂他是废物,因为他只想打篮球;我知道您说要送他去治病,因为他喜欢的是...”
一记耳光甩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
周峰急忙拦在我们中间,“爸!别这样!”
“滚出去!”周父指着门口,浑身发抖,“要不是你带坏小屿,他怎么会...”
“怎么会什么?”我打断他,“怎么会不喜欢女孩子?怎么会想要反抗您?怎么会选择离开这个家?”
我拿起日记,翻到最后一页,大声读出来:“‘爸爸说同性恋是病,要送我去特殊学校治病。我说陆言不是病,他是我唯一的光。’您看到了吗?直到最后,他都在保护我。”
周父的脸色由红转白,最终颓然坐回沙发上。
“他中考前一夜没睡,因为您让他发誓考不上重点就去死,”我继续说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您知道他为什么数学没考好吗?因为他手抖得握不住笔——那是您上周用皮带打的!”
周峰震惊地看向父亲,“爸,这是真的吗?”
周父双手捂着脸,肩膀开始抖动。起初是压抑的啜泣,后来变成嚎啕大哭。
“我不是...我没想...”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只是想让他有出息...”
我把日记本轻轻放在桌上,“周屿永远不会知道您后悔了。但我知道,他最后想的不是恨您,而是怕我忘记他。”
离开周家时,周峰追出来塞给我一个纸盒。“小屿本来想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盒子里是一个精致的篮球模型,底座刻着一行小字:“给陆言——愿你的每个夏天都光芒万丈。”
我把模型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
夏天快要结束了。蝉鸣声渐渐稀疏,阳光也不再那么灼人。我坐在老槐树下,翻看周屿的日记,一遍又一遍。
9月开学,我升入了高中。周家搬走了,据说周父辞去了工作,整天在家酗酒。周峰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临走前来找过我一次。
“爸爸确诊了抑郁症,”他说,“每天都在后悔。”
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时间平缓地流逝,我如周屿所愿成为了一名作家。二十六岁那年,我的小说《夏葬》出版,讲述两个少年在一个夏天的故事。
新书签售会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排到了我面前。周峰老了許多,眼角有了细纹,手里拿着我的书。
“写得很好,”他说,“爸爸去年去世了。临终前他一直喊着弟弟的名字。”
我在扉页上签下名字,递还给他。“都过去了。”
他摇摇头,“没有过去。你我都知道,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他离开后,我望着长队中年轻的面孔,忽然瞥见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有着明亮的眼睛和两颗虎牙。我眨了眨眼,那身影又消失了。
签售会结束後,我回到了老城区。那棵槐树还在,更加粗壮茂盛。我像小时候那样伸手进树洞,惊讶地摸到了一个铁盒。
盒子里有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稚嫩: 「陆言,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个,说明我已经勇敢地说出了一切。我喜欢你,不是朋友那种喜欢。——周屿」
纸条背面还有一行小字,似乎是后来加上的: 「但我终究没有勇敢起来。对不起。」
夕阳西下,我握着那张纸条,在槐树下坐了很久。蝉声已经消失,夏天即将结束。
我突然明白,周屿从未离开。他活在我的记忆里,活在每一个夏天的光影间,活在那年冰棍的甜味中,活在他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喜欢里。
而我,终究要学会带着这份重量,继续走下去。
树影婆娑间,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少年朝我跑来,汗湿的刘海贴在额前,笑得露出两颗虎牙。
“喂,小不点,发什么呆呢?” “走,买冰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