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嵩山书院柳眼初青,残雪从檐角滴落,像一串串断了线的玉珠。
山长顾宪之在明伦堂贴出春课榜:
“第一名:寒士林绡;策论:《以民力治河疏》。”
朱笔如新,墨香未干,却像一枚火星落在干草堆。
榜前人头攒动,
寒门子弟低声欢呼,
官家子弟面色各异。
裴珏立于廊柱阴影下,折扇半掩,唇角噙笑;
沈星疏倚窗而立,指尖转着铜铃残片,目光深远。
春雪未化,春火已燃。
正月廿一,午膳。
书院膳堂分三灶:
东灶供寒士,糙米两勺、咸菜一碟;
西灶供官家子弟,白饭精肴,时有鲈脍;
中灶为山长及教习,清粥小菜,不涉纷争。
林绡端木盘至东灶,
背后忽有人轻碰,
一盘热汤“哗”地泼在他青衫上。
肇事者是官家子高湛,
其父现任户部侍郎,
高湛抖抖衣袖,笑得云淡风轻:
“地滑,林兄莫怪。”
东灶寒士哗然,
有人欲上前理论,
林绡抬手,以袖拭汤,
声音不高,却压过众声:
“汤可泼衣,不可泼心。”
一句落,膳堂鸦雀无声,
只闻窗外雪水滴答。
正月廿三,书院藏书阁。
官家子联名上书,
以“寒门子挟术邀名,紊乱院规”为由,
请罢林绡春课第一之名。
折子递到顾宪之案头,
山长只批四字:“雪夜公议。”
公议之夜,书阁灯火通明。
高湛朗声陈词:“沙盘小技,何足为国策?
若人人以民夫为功,朝廷体面何在?”
寒门子顾允成拍案而起:“体面?二十七万户哭声,
可曾入你耳中?”
双方唇枪舌剑,
林绡却取算盘,当众拨响:
“高兄所言体面,值银几何?
民力渠省银七万四千两,
可抵户部侍郎三年俸禄。”
算盘珠落,如珠落玉盘,
高湛面色青白,一时语塞。
顾宪之抚须,缓缓起身:
“体面不在衣朱,而在济众;
功业不在口舌,而在沙盘。”
一言定鼎,
官家折子被当众焚于炉中,
火焰映出众人各异的神情。
正月廿八,书院后院。
山长命林绡率寒门弟子二十、
官家子弟二十,共筑一段十丈活埽。
高湛冷笑:“寒士只懂纸上谈兵,
莫要误了工期。”
林绡不答,只以算盘分派:
“寒士担土,官家运料,各尽其长。”
雪泥没踝,扁担吱呀。
寒士赤足踏泥,汗出如浆;
官家子弟初不惯劳苦,
半日便气喘如牛。
高湛咬牙,亲自抬筐,
肩头磨出血痕。
日暮,活埽合龙,
河水冲撞,埽身微弯却不溃。
高湛望着自己掌心的血泡,
第一次低声道:“原来一筐土,这么重。”
林绡递给他一壶温水,
两人目光交汇,雪火交淬,
敌意虽未消,却多了一丝说不清的东西。
二月初二,山长设“雪火联句会”。
东灶西灶同席,
以“民力”为题,
寒门官家各出一人对句。
寒门子顾允成先声:
“雪压青衿,骨硬声高。”
官家子高湛接:
“火熔金印,心热手低。”
沈星疏笑补:
“雪火同炉,化为一水。”
林绡收句:
“一水载舟,亦覆舟。”
四句成诗,
山长举杯,
雪光与灯火交映,
膳堂里响起久违的笑声。
高湛举杯向林绡示意,
杯沿相碰,
一声脆响,
像冰层裂开一条细缝。
二月初八,春课榜再出。
第一名仍是林绡,
第二名却换成了高湛。
榜前哗然,
高湛却向林绡拱手:
“林兄之沙盘,教我知土重;
林兄之算盘,教我知数明。
今日之后,愿与兄共担河渠之责。”
林绡回礼,
眼底映出春日初阳,
也映出雪火交融后的澄澈。
顾宪之立于榜侧,
声音不高,却传遍人群:
“寒门与朱门,同饮一江水;
今日同榜,他日同朝。
愿尔等以雪火为鉴,
共铸活水长堤。”
春风吹拂,
吹动青衫,吹动朱袍,
吹动一条尚未走完的河,
也吹动两颗即将并肩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