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山钟三响,嵩阳书院的晨雾尚未散开。
林绡披青布棉袍,推门而出,檐角残雪扑簌簌落下,像替夜更做最后的回声。
他先绕后山松径慢跑三匝,呼吸在寒气里凝成白练。
回舍时,同舍裴珏仍拥狐裘高卧,沈星疏已盥洗毕,正用竹刀削柳枝为筹。
三人相视一笑,不必言语——
一日之计,已在无声中铺开。
卯正,明伦堂开门。
堂内炭火微红,百余名学子各据一案。
林绡展卷《易本义》,低声诵“革卦”;
裴珏翻《河防一览》,朱笔圈点;
沈星疏则默背《周髀算经》,指尖在空处勾股。
山长顾宪之巡堂,脚步轻缓,目光却如炬。
他停在林绡案前,看其页边小字:
“堤高水亦高,治河先治心。”
顾公微微颔首,随手在卷尾添一句:
“心若活,堤自活。”
一笔落下,林绡心头微热,
仿佛晨钟又敲了一次。
辰末,膳堂开。
东灶寒士排一队,西灶官家子弟排一队,
中灶先生独据一隅。
今日食单:糙米饭、雪里蕻、萝卜汤。
林绡端木盘,与裴珏并肩。
高湛忽从西灶走来,将一碟清蒸鲈鱼放在林绡盘中:
“昨日活埽,我肩头起泡,鲈鱼补肉。”
膳堂一静,随后爆发低笑。
林绡含笑接下,回以一碟自制腌姜:
“姜驱寒,也驱骄。”
两人相视,昨日雪火之争,
在筷子起落间化为一缕热气。
午后,空庭阳光正好。
林绡将活字沙盘搬到日影下,
二十名弟子围坐成圈。
今日课题:
“若春汛提前半月,如何三日筑成应急堤?”
沈星疏拨算盘,报出土方;
裴珏以扇量水势;
林绡则以木活字推演“鱼鳞埝”连环布阵。
一个时辰后,沙盘内洪水退,
新堤稳,众人齐声喝彩。
顾宪之远远立在廊下,
眼底映着少年们额头的汗珠,
也映着那条尚未完工的活水渠。
酉正,书院藏书院灯如豆。
林绡抄录《河工旧档》,
墨香混着雪气,在笔尖凝成细小冰花。
裴珏在一旁抄《漕运全书》,
高湛则替寒门子弟补抄缺页,
笔尖沙沙,像春蚕食桑。
抄至戌末,灯油将尽,
沈星疏推门而入,捧来一壶新煎松萝茶。
四人围灯而坐,茶香绕梁,
雪压窗棂,屋内却暖如春。
林绡忽道:“若有一日,我等同榜入仕,
愿以此夜为约,不使河渠再哭。”
众皆举杯,茶盏轻碰,
一声脆响,敲在雪夜最深处。
子初,众舍熄灯。
林绡独坐榻前,拨动算盘。
今日收支:
纸墨费三十文,茶钱十二文,
替同窗抄书得酬五十文,
盈余八文,存作进京路费。
铜珠落盘,声声清脆,
像替寒门子弟算出一条生路。
窗外雪光透纸,
照出他唇边一点笑意,
也照出算盘旁那枚“活水”铜印,
印文凝霜,却未失温。
子时三刻,更鼓隐隐。
林绡收好算盘,吹熄灯,
却在窗前站了片刻。
远处中庭,顾宪之独立檐下,
手提一盏琉璃灯
灯光映雪,像一颗悬在夜空的星。
山长抬头,目光与林绡相遇,
二人无声颔首。
雪继续落,
灯继续亮,
寒门与朱门,
青衫与狐裘,
都在这一盏灯下,
等待同一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