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书院后山松涛低回。林绡、沈星疏、裴珏、顾允成四人围炉夜话。瓦罐里煨着红薯,焦香混着松脂味在静室里蔓延。
沈星疏先开口:“咱们这些日子,算河、筑埽、辩策,到底算哪一派?”
裴珏摇扇:“算学?河工?还是清流?”
林绡拨动算盘,铜珠清脆:“都不是。我们只做一件事——让水活,让人活。”
顾允成把红薯掰开,热气扑面:“那就起个名字,免得旁人乱贴标签。”
四人相视,火光里同时吐出两个字:
“活水。”
雪压窗棂,灯花爆响,一支新学派,在寒夜中悄悄孕芽。
学派初立,先立规矩。
一问:为何而活?
答:为河不溃、为田不淹、为民不饥。
二问:以何而活?
答:借民力、通民情、活民智。
三问:活至何处?
答:活至河渠自清、州县自富、庙堂自省。
三问三答,被林绡刻在活字木牌上,
插在沙盘边缘,像三面小旗,迎风猎猎。
每日晨课,活水弟子必先诵此三问,
声音不高,却压得满堂回声。
三月初一,山长顾宪之拨出明伦堂侧厢三间,
挂牌“活水堂”。
堂内无高座,只一圈矮几,
弟子环坐,中间留空,置沙盘。
林绡主讲第一课:
“河有三性:水性、土性、人性。
水性趋下,土性趋淤,人性趋利。
治水者,顺其性而导之,非逆其性而堵之。”
话音落,他以木活字演示:
拔“堤”字,水漫;
插“陂”字,水聚;
添“民”字,水驯。
铜珠算盘随演随响,
一堂百余人,屏息如听潮。
学派既立,旧派自不安。
东灶寒士多拥护,西灶官家子弟多侧目。
三月初五,膳堂内,两派弟子因“活水清浊”争论。
官家子高湛拍桌:“民力岂能长久?终须官帑!”
寒门子顾允成冷笑:“官帑层层剥皮,民力层层生根!”
眼看要动手,林绡抬手按下双方:
“活水非清官浊吏之争,乃活国活民之辩。
若今日动手,明日河决,谁去堵口?”
一句落地,膳堂鸦雀无声。
高湛缓缓坐下,第一次低头喝那碗糙米粥。
三月十五,活水学派首次“春试”。
地点:颍水旧坝;
考题:三日筑十丈活埽,不废官银,不动徭役。
林绡率寒门子弟二十,
高湛率官家子弟二十,
沈星疏统筹,裴珏督料。
三日里,雪化泥深,扁担压肩。
寒门子赤脚踏冰,官家子磨破锦靴;
夜里同宿草棚,共嚼冻馍。
第三日黄昏,十丈活埽合龙,
河水驯服,新淤成田。
高湛肩扛最后一筐土,
朝林绡咧嘴一笑:“原来土这么重,也这么暖。”
春试毕,活水学派添三十新血,
东西灶第一次在同一张纸上画押:
“共守此埽,共守此心。”
四月初八,山长设“雪庭大辩”。
辩题:民力渠可行否?
旧派主辩:官家子刘孟阳;
活水主辩:林绡。
雪庭中央,沙盘对峙,
刘孟阳以“官帑不足,民必疲”发难,
林绡以算盘答之:
“官帑十万,民力十万,两相借力,可得三十万之效;
官帑独支,层层火耗,只得五万之实。
数字在此,刘兄可验。”
算盘珠落,如珠落玉盘,
刘孟阳面色由红转白,
最终抱拳:“林某之算,胜我之辩。”
庭上百人,先静后雷动,
顾宪之抚须微笑,
雪片落在众人肩头,
像一场无声的加冕。
四月十五,活水学派刻石立碑,
碑立于书院门侧,
碑文仅十二字:
“活水为渠,渠活为国。”
碑成夜,林绡独坐碑前,
以铜铃残片击石三下,
声音清脆,传过雪庭,
像一声更鼓,也像一声春雷。
他轻声自语:
“学派非门户,乃门户之钥;
活水非学派,乃学派之魂。”
远处,高湛与顾允成并肩而来,
一人提灯,一人抱卷,
灯影与书影交叠,
映在碑上,
映在少年们的眼里,
像一条正在苏醒的河。
雪未化,风未停,
但活水已悄悄流向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