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没亮透,木香沉就来到了龟一包,二话不说就将马头弯刀塞给龟酸一种。龟酸一种的起床气未散,但仍敏感地问:
“杀谁?”
“杀人用不着您。”
“拿去黑市卖掉?”
“白市。”
“白事?谁家办白事买刀啊?”
“老哥即刻赶往都督府,秘密将此刀交予风夫人,但不告知出处,只说有人恳请塔拉医生施以援手,救沃汗一命。”
“塔拉?”
“塔拉视功名利禄如粪土,说明他热爱医术事业,也说明他是一名出色的医生,而解毒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让塔拉仇将恩报,不大现实吧?”
“别无他法了,不妨一试。”
“让三少爷去找苏合谈谈,把握性会否高些?”
“他们出面便是公事了。不能让三少爷犯难,也不能让苏合与傲木嘎下不了台。你又不是不晓得沃汗是何身份。”
“梳妆打扮后即刻行动。男扮女装。”
“别吓坏老夫人就行。”
事不宜迟,马不停蹄。
未时。龟酸一种返回,将刀还与木香沉:
“风夫人一见到我就跪。我说不必多礼。她说她跪的是刀,还踹了我一脚。人不敢要大少爷的刀。”
又说:“尚方宝刀啊这是?别说救命,救国都有戏。”
申时。再次光临龟一包。今日龟酸一种够忙。
自封天下第一易容大师的他这次将文状元改装成了书童。既像男书童,也像女书童。他说这叫百变。
有书童,木香沉自然就是书香公子了。好手艺。龟酸一种赞不绝口。实际上人家就长这样子,不过是多背了一书包而已。
改造崔狗儿最成功,简直就是黄酸八种重生。话说做人,什么都可以偷,就是儿子偷生不得。崔狗儿如果就这模样回去江城,铺在万肆街上的石头都会自动跳起来,高喊一声:“赌亡复活啦——”
所以说这并非龟酸一种的手法有多高明。
可以出门了,再挑剔就是庸人自扰了。
戌时。三人入住阮郎馆。
这哪里是窑子?这哪里是酒店?都不是。这就是皇宫,但谁也没见过皇宫,所以有可能比皇宫高级。没人往低级想。
而今的崔狗儿最不缺的就是钱,包下了位于顶层的一栋小楼,楼曰“不可一世”,无遮无挡,倘若视力足够好,应该可以看到罗马。这是寝室,吃喝玩乐要去主楼。
怎么描述主楼好呢?还是拿李隆基当素材。假设李隆基大婚在此请客,翻倍来人都坐不满。
崔狗儿为了让哥哥妹妹长长见识,又斥资砸下一间半开放的雅房。房曰“半空中”。
顾名思义,半空中就是雅房有一半悬在空中、另一半长在楼里面。半开放就是一半开放一半不开放。不开放的意思就是别人看不到,开放的意思就是看得到别人——半空中视线绝佳,鸟瞰阮郎馆大堂之一切盛况,即便是诸如拨云撩雨、唇枪舌战此类的悄悄摸摸进行的不雅行为,也逃不出正义的审视。
崔花雨没好意思看,她就守在雅房门口,一有美女敲门,便大喊救命。搞得两位哥哥很无趣,没得耍。那就出去走走。
阮郎馆正热闹,有盛世该有的一切,也有盛世没有的一切。在灯红酒绿的渲染下,稍穷一点的客人,都会暗暗立誓从今往后奋发图强,但一回到家马上就会自暴自弃。崔狗儿说:
“这种场合,一穷不可能背着锏出来到处跑。哪怕他过来敬咱酒,咱也不知所以然。你俩有什么好建议没有?”
崔花雨说:“店簿,店簿里必有详情。打烊后借来看看?”
“借?会不会太含蓄了点儿?”
“偷。”
“妙哉。但如果人家登记的名字不是一穷呢?”
“对呀。就他的身份,不可能实名登记。三哥你说,来到天堂,我是不是变傻了?”
“傻不了,我第一次来也是这样。回家躲被窝哭一场就好。”
崔花雨问木香沉:“哥感觉如何?”
“眼睛有点花,头有点大,其他还好。”
崔花雨又问崔狗儿:“那怎么办?”
“走,先去大柜台探探底。”崔狗儿像老先生似的老练地作弄着胡须,但因太投入而差一点拔掉了。
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钱,赚不完啊。阮郎馆光收银的柜台就有三座大三包那么大,光收银掌柜就有六六三十六人,男女各半,虽然忙得不可开交,表现却历练老成。
木香沉与崔花雨一眼就看出这一帮身上散发着诱人铜臭味的掌柜们个个身手不凡,闭着眼睛挑一个,收拾崔狗儿都没问题。
但这些都是配角,主角是老板。也不晓得该叫撞大运呢,还是倒大霉,他们遇见了老板。老板居然露脸了。
这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老板,没有花枝招展,没有放浪形骸,没有八面玲珑,反而傲世轻物,也不知道人家生意怎么做的,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柜台外围有椅子,三兄妹于老板对面坐下。
老板年届不惑,风韵荡然无存,有可能是被财气掩盖了。她身上衣裳犹如一副水墨未干的画作,让人感觉刚从浴室出来。水墨画图案是李子,有大的小的生的熟的,但不管是大的小的生的熟的都像是真的,崔狗儿恨不得扑上去咬她一口——见了上帝连正眼都不给一个。
于是他学狗叫,俩狗接吻的声音。果然吸引人。
老板凭台而坐,左手执笔,右手拿着店簿,木偶似的盯着他看。崔狗儿满面春风地说:
“老板娘好悠闲。”
“去掉‘娘’。”
“老板好悠闲。”去掉就去掉,大不了重新来过,耍嘴皮子又不用纳税,明知故问也一个道理,“敢问老板高姓大名?”
“阮。大名没有。”阮老板言简意赅。
“阮?好姓,够硬气。”
“想必客官也有个好姓。”
“黄酸是也。”
“有这姓?”阮老板说着,欲将笔放回笔架,不小心滚落桌面,抹出了一片有如画一般好看的水墨印。她微微皱眉,抬手轻轻往桌沿一拍,笔自动跳上了笔架。接着过来一个女掌柜,擦去了墨迹。
崔狗儿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黄酸先生有何指教?”
“向您打听一人。”
“打听不到。”
“这不有吗?”崔狗儿朝店簿努了努嘴。
“给。”阮老板将店簿丢了过来。
善解人意啊,难怪生意做这么大。崔狗儿不客气了,哗哗地翻到了中秋夜一页。阮老板说:
“官差都没这么干的。”
“这也算是一种出其不意吧,就像狗亲嘴。本来也没敢想能问到,更没敢想阮老板竟然如此仗义。”崔狗儿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转而想哭,哭丧着脸将店簿扔给了崔花雨:“本老先生不识字。”
崔花雨定睛一看,店簿里头登记的清一色全是代号,鼠牛虎兔,猴鸡狗猪,蚊蝇鼠蟑,豺狼猫豹……家禽野兽一应俱全。崔花雨不甘心,翻到“不可一世”一栏,其间赫然写着:死王八、书呆子、阴阳人。极品客房,显然高抬贵手了,起码有两种人类。崔花雨双手奉还,赞叹不已:
“独具匠心。”
“阮郎馆,宾客至上,绝对的至上。”阮老板接过店簿,又将其抱在怀里,“只要双脚踏进阮郎馆,就将受到全方位的保护,纵使你罪恶滔天,也没人敢动你分毫。”
“阮老板的夸口功夫,与本老先生一样娴熟。”崔狗儿仍在气头上,“如果我在阮郎馆杀人,您如何同时保护双方?”
“您爱听不听,爱信不信。”阮老板那张脸就像是枯树皮做的,毫无生气,“您杀一个试试就知道了。”
“谢阮老板提醒,本人马上去杀。告辞。”
“客官慢走。”
三兄妹败兴而归。
半空中的伙计们陆续上菜。上毕,领头的说:“小的们在外候着,客官有任何需要请摇铃。”
“铃在哪儿?”
“酒杯就是。”
“酒洒了算谁的?”
“阮郎馆的。”
“懂了。”
“客官请慢用。”
娱乐性很强,但是没有心情玩,草草吃了就回到了不可一世。也没心情睡,坐在露台的亭子里感受阮郎馆纸醉金迷的味道。直到子末丑初,客人散尽。崔狗儿说:
“没戏唱了。回家,守株待兔去。”
崔花雨说:“请傲哥来一趟呢?”
“地盘虽由傲哥掌管,但你觉得阮老板这种人吃这一套吗?咱还没出生呢,人阮郎馆就已火热朝天了,人生意做的就一霸道,霸道得很公道。”
“回家,守株待兔去。”崔花雨悻悻然地背起书包。
来时书包里满满都是钱,这会儿空空如也。
“今儿这钱,死得好冤枉。”崔狗儿捂住心口,“疼。”
木香沉突然说:“有情况。”
“啥情况?”崔狗儿说,“啥情况都救不活钱。”
“李子林方向有情况。”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三人望去,只见有一夜行人掠过几栋阮郎馆副楼,纵入了不远处的李子林。崔狗儿转忧为喜:
“芝麻落在了针眼里,看你往哪儿逃?”
崔花雨说:“那个人不是一穷。”
“你认识一穷?”
“我不认识一穷,但认得希女子道人。”崔花雨转向木香沉,神情愁怅,但口气笃定,“她的轻功,她的背影,我再熟悉不过了。”
木香沉没有丝毫犹豫:“跟上去看看。”
“死八婆。”崔狗儿说,“杀她之前,记得先要回生活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