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陈云半透明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她静静伫立，望着窗外车水马龙、逐渐苏醒的城市，久久不语。
大仇得报，罪人伏法，支撑她滞留人间的强烈怨念，似乎也随之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周身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煞气，正以一种缓慢但可见的速度消散、褪去。
南良不知何时放下了酒瓶，斜倚在墙边，难得安静地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我也没有打扰她，大仇得报后的空虚，以及面对未知的茫然，都需要时间来沉淀。
过了许久，陈云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那片血肉模糊的狰狞，已在不知不觉间平复了许多，隐约能窥见她生前清秀的轮廓，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盛载着太多的悲伤，沉甸甸的。
“谢谢你们。”她轻声说，声音不再沙哑刺耳，恢复了少女应有的清柔，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南良摆了摆手，一副“别来这套”的嫌弃表情，却又别扭地补充了一句：“债清了，路就该自己走了。”
陈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恳求：“在我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我示意她说下去。
她低下头，声音更轻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我想回家，看看我爹娘，三年了，他们一定以为我死在外面了，我想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还有……我想再见一个人。”
她的身影微微波动，一段深埋的、属于生前的记忆碎片，通过残存的魂契联系，传递到我的意识中。
那是一个夏日的山村，阳光炙热，知了聒噪，年轻的陈云背着简单的行囊，正要踏上通往山外的班车，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结实的青年气喘吁吁地跑来，塞给她一个还带着体温的护身符。
“小云，在外面好好的！累了就回来！”青年挠着头，脸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笨拙的关切和不舍，“我……我等你回来！”
陈云当时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她，并未将这份青梅竹马的情愫太过放在心上，而现在，这份尘封质朴的情感，却成了她魂体里唯一一点温暖的亮色。
那个青年，叫阿木。
“阿木哥他不知道怎么样了。”陈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怅惘，“我负了他一番心意，连句告别都没有。”
“冥婚？”一直没吭声的南良突然开口，咂摸着这个词，眼神变得有些古怪，“你这小丫头，执念还真是不一般，死了都不忘找个伴儿？”
陈云连忙摇头，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羞涩：“不是的！我只是……只是想完成一个形式。我知道人鬼殊途，我不求什么，只想在离开前，和他有一个正式的了断，或者说一个正式的告别。”
“让他知道我的心意，也好了却我这最后的挂碍，让我能安心上路，他应该值得一个答案。”
我明白了，她想要的并非真正的婚姻，而是一个仪式，一个慰藉，对生者，也对死者，是给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一个交代，也是给自己漂泊受难的灵魂一个彻底的解脱。
“阳世之人与阴间之魂举行业冥婚，并非易事，须得双方心甘情愿，且那生者八字得足够硬，能扛得住阴气侵扰。”南良摸着下巴，难得耐心地解释，“否则，非但于你往生无益，反而会损了他的阳寿，害他霉运缠身。”
“我知道……”陈云的眼神黯淡下去，“所以，我只是想想，若是不行，我便偷偷看他一眼就好。”
“倒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南良话锋一转，瞥了我一眼，“有个半吊子赎梦人在，勉强能搭个桥、牵个线。只要那小子自己愿意，短时间见一面，全了你这点心思，问题不大。”
他看向陈云，语气严肃了几分：“但你要想清楚，见了这一面，尘归尘，土归土，你就真的再无留恋，必须踏上往生之路了。”
陈云没有丝毫犹豫，郑重地点头：“我想清楚了，此间事已了，我不该再留恋了。”
“成！”南良一拍大腿，看向我，“活儿来了，准备一下，入梦问魂，看看那傻小子愿不愿意接这趟‘鬼姻缘’。”
事不宜迟，我当即躺下，屏气凝神，意识沉入那片熟悉的阴林。
凭借陈云提供的记忆碎片和阿木的名字，我很快在那片象征着她故乡的区域，感应到了一缕微弱却坚韧的生魂气息——那属于阿木。
我的意识轻轻触碰那缕生魂，通过梦境传递去模糊的讯息与询问，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有最核心的意愿：陈云已故，欲见最后一面，了却尘缘，问君可否愿赴此冥约？
梦境那端的意识，先是陷入巨大的震惊与悲恸，随即，一股坚定无比，甚至带着急切的情绪汹涌传来，没有半分迟疑！
他愿！他万分愿意！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得到肯定的答复，我的意识退出梦境。
“他答应了。”我睁开眼，对紧张等待的陈云说道。
陈云的魂体猛地一颤，眼中血泪再次滑落，但这一次，那泪水中仿佛带着释然的光芒。
南良不知从哪个角落翻出两支残存的红烛，一沓泛黄的纸钱，甚至还有两个用剪纸粗糙勾勒出的喜字。
“条件简陋，意思到了就行。”他嘟囔着，开始布置。
虽看似随意，但每一步都暗合某种古老的仪轨，他用酒水在地上画出一个简单的圆圈，将红烛点燃置于圈内两侧，又让我取来陈云生前最爱的那条白色连衣裙，现实中那条早已不在，但在阴林，凭借她的记忆和我的灵力，可以短暂显化。
时辰选在阴阳交替的黄昏，我再次施术，以“镜花水月”之术，结合南良的指引，为陈云暂时凝聚了一具近乎实体的身躯，虽仍显虚幻，但已能触碰阳世之物，穿上那件白裙。
阿木则按照我梦中模糊的指引，提前告假，独自来到了村后山那片他们小时候常去的僻静竹林。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竹林深处，清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阿木紧张地站在那里，双手紧握，眼里满是血丝，显然刚刚痛哭过，当他看到穿着一身洁白连衣裙、身影略显虚幻、缓缓从竹林深处走来的陈云时，这个健壮的汉子瞬间红了眼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陈云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泪水无声滚落：“阿木哥……我回来了。”
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高堂宾客，只有夕阳、竹林、清风为证，南良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念诵着古老而简短的祝词，我站在一旁，默默维持着术法。
阿木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已然阴阳两隔的恋人，巨大的悲伤之后，眼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怜惜，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指尖却穿透了过去。
他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郑重抱拳，对着陈云，也是对着这片天地，深深一揖，陈云泪如雨下，微笑着，同样敛衽还礼。
一揖之下，阴阳相隔。
一礼之后，前尘尽散。
没有交换信物，没有合卺交杯，阿木将从家里带来的，他们小时候一起埋下的那罐青梅酒打开，缓缓洒在地上，酒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弥漫开来，带着岁月的苦涩与回甘。
“小云，”阿木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安心走吧。爹娘那边……我会时常去看顾，你永远都是我们山里，最好看的那个姑娘。”
陈云笑着流泪，身体开始散发出柔和的白光，变得越来越透明。
“阿木哥，保重……”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生她养她的山林，看了一眼这个深爱她的男人，身影彻底化作点点晶莹的光粒，如同无数飞舞的萤火虫，乘着晚风，翩然向着天际飞去，最终消散在沉沉的暮色里。
她走了，了却所有执念，奔赴她的往生，阿木保持着作揖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唯有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脚下的泥土里。
南良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望着陈云消失的方向，猛灌了一口酒，低声嘟囔：
“尘归尘，土归土，黄泉路上，莫回头……走吧，走吧，下辈子，找个好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