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茹的 SUV 刚停在顾家老宅院前,轮胎碾过碎石路的 “咔嚓” 声就被山坳里的风吞了。她推开车门,第一口空气就呛得她咳嗽 —— 不是记忆里山间草木的清苦,是混着陈年尘土与腐叶的腥气,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烂了很久。
抬头望,老宅的飞檐斜斜地切在黄昏的天幕上,瓦片黑得发乌,几处檐角挂着的残木在风里晃,像伸着的枯手。那扇她从小摸到大的木门,此刻看着比想象中更沉,木纹里嵌着的不是灰,是些深褐色的硬壳,指腹刚蹭上去,就被划得生疼,低头一看,指尖竟沾了点暗红,像干涸的血痂。
“清茹!怎么才到?” 二婶从院里跑出来,黑外套上别着的白花歪了,脸上的妆花了一半,看见顾清茹,眼圈先红了,“你爷爷走得急,没等见你最后一面……”
顾清茹没接话,目光越过二婶往院里扫。青石板路裂了缝,缝里长着枯黄的草,她小时候跳格子的痕迹早没了,只有几处深色的印记,像泼洒后没擦干净的污渍。前厅的门开着,惨白的布幔从门里飘出来,风一吹,像有人在里面拽。
“先去灵堂磕个头吧。” 二婶拉着她的胳膊,手凉得像冰,“你奶奶在里屋歇着,这几天没合眼,刚才还念叨你呢。”
灵堂设在前厅东侧,刚跨进去,香烛的甜腻气就冲得嗓子发紧。烛火是最普通的白蜡烛,火苗小得可怜,在凝滞的空气里抖着,把墙上挂的遗像照得忽明忽暗。最中间是爷爷的照片,去年过年拍的,他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笑纹里堆着喜气,还拍着她的手说 “明年争取抱重孙”,可现在照片蒙了层薄灰,连笑容都透着涩,像被冻住了。
几个远房亲戚贴墙站着,穿的黑衣服一看就是临时凑的 —— 有个叔伯的外套袖口还露着里面的格子衬衫,婶子们手里攥着的纸巾都皱成了团,却没人哭出声,只有偶尔的叹气,落进这静里,连回声都没有。
顾清茹拿起三炷香,烛火舔着香头时,火星子 “滋啦” 跳了一下,烫得她指尖一缩。她想起小时候,爷爷总在旁边护着,“慢点儿转,别让火星子掉手上,烫着疼”,可现在身边空着,香灰落在青石板上,碎成白末,被风一吹,粘在她的黑裙上。
弯腰鞠躬的瞬间,眼角余光扫到廊柱后有道影子。不是亲戚们的黑衣服,是件洗得发白的蓝外套,衣角还沾着块黄泥,裤脚卷着,露出的脚踝上有道新鲜的划痕。她直起身,那人也跟着动了,是顾明远。
比视频里高了半个头,肩膀却窄得像没长开,脸白得像纸,眼下的青黑能当墨用。他看见顾清茹,嘴唇动了动,却先飞快瞟了眼灵堂里的二婶,手在衣角上捻得飞快 —— 那是他小时候偷摘后院枇杷被奶奶抓包的毛病,那时候他还会脸红,现在只剩满眼的慌,像受惊的兔子。
“清茹姐。” 他声音压得低,气音都飘着,凑过来时,顾清茹还闻见他身上有股泥腥味,“奶奶让你先去后院厢房歇着,晚点…… 她再找你说话。”
“奶奶是不是没睡好?” 顾清茹往前挪了挪,眼尖看见他脖颈后有道红抓痕,印子深得像要出血,边缘还沾着点干皮,“你脖子怎么了?被猫抓了?”
顾明远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往后蹦,手 “唰” 地捂住脖子,指甲都掐进肉里,头摇得像拨浪鼓,声音都变调了:“没、没有!就是坐车的时候,背包带子蹭的!你别问了!”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得厉害,突然扑过来抓住顾清茹的手腕,指节捏得发白,手心里全是汗,连声音都在抖:“清茹姐,你听我一句,晚上千万别出厢房!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开门,尤其是东边!那偏院…… 那偏院的门,你连看都别往那边看!”
“偏院怎么了?” 顾清茹想追问,手腕却被他攥得生疼,“是不是偏院里有什么?”
没等她问完,顾明远突然像被什么吓着了,猛地松开手,转身时 “咚” 地撞在廊柱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没敢揉,连滚带爬地扎进灵堂后的黑影里,跑的时候还踢翻了脚边的香灰盆,“哗啦” 一声,香灰撒了一地,他也没回头,只留下道晃悠的衣角,像被风吹得慌。
顾清茹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红印子,指节捏出的印子清清楚楚。东边的偏院 —— 她突然想起奶妈当年的话。十岁那年,她追着蝴蝶往东边跑,奶妈拽着她的胳膊往回拉,脸白得像纸,声音都发颤:“那院儿里二十年前就死过人!是你太爷爷的弟弟,进去找猫就没出来,后来门就封死了,你敢去我就告诉你奶奶!”
那时候她只当是奶妈吓唬她,现在想起顾明远的反应,后背突然凉了。她往东边望,偏院的方向被几棵老樟树挡着,只能看见半截墙,墙头上爬着的藤蔓黑得发乌,像缠着的蛇。
“发什么呆呢?” 二婶走过来,手里端着杯温水,杯沿上沾着点茶渍,“快喝口水,一路过来累了吧?我带你去厢房,你奶奶特意让张妈把你小时候住的那间收拾了。”
厢房在老宅后院,走过去要穿过两道月亮门。路上二婶絮絮叨叨地说,爷爷是三天前早上没起来的,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了,手里还攥着个旧木盒;说奶奶这几天水米没沾多少,就守着灵堂;说族里的长辈们昨天还来商量后事,提到偏院的时候,奶奶突然发了火,把人都赶了出去。
“偏院怎么了?” 顾清茹趁机问。
二婶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神飘了飘,端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没、没怎么,就是老房子漏雨,怕塌了砸到人。你别瞎问,你奶奶不让提。”
说话间到了厢房门口,门是旧木门,挂着把黄铜锁,锁芯亮闪闪的,像是刚换的。张妈从里面迎出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看着比去年更瘦了,手里拿着件厚外套:“大小姐,天凉,穿上吧。屋里我晒过被子了,就是老房子,难免有股味儿。”
顾清茹接过外套,指尖碰到布料,竟觉出点潮。推开门,屋里的霉味混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扑面而来,比院里的味儿更重。床是她小时候睡的雕花木床,床柱上还刻着她画的小太阳,现在被磨得模糊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却能看见枕头上有块深色的印记,像没洗干净的污渍。
“张妈,这枕套没换吗?” 顾清茹指着枕头问。
张妈眼神慌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换、换了啊,可能是晒的时候沾了灰…… 我再去给您拿个新的。” 说着就往外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顾清茹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眼枕头,伸手摸了摸 —— 那印记是硬的,不像灰,倒像干涸的血。她没多说,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走到窗边。窗户纸是新糊的,却挡不住外面的风,“哗啦” 地响。窗外是片菜地,菜早就荒了,长满了野草,最边上有道矮墙,翻过去就是偏院的方向。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是闺蜜李婉儿发来的消息:“到了吗?老宅没什么不对劲吧?”
顾清茹指尖顿在屏幕上,想打 “明远让我别去偏院”,又觉得荒唐,最后只回了句 “挺好的,你别担心”。可放下手机,顾明远脖子上的抓痕、二婶躲闪的眼神、枕头上的印记,还有木门上的血痂,在脑子里转得停不下来,越想越心焦。
夜色来得快,山里的天说黑就黑。吊唁的人走光了,仆役也回了各自的屋,连虫鸣都没了,只有风刮过瓦片的 “呜呜” 声,像有人在哭。顾清茹躺在木床上,被褥里的霉味裹着腥气,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翻了个身,床板 “吱呀” 响了一声,在这静里,倒像有人轻手轻脚踩在地板上。
她盯着天花板,眼睛越来越亮 —— 她从小就这犟脾气,越是不让她碰的事,越想弄明白。顾明远说 “别听东边的动静”,可东边到底有什么?偏院的门后,是不是真藏着当年太爷爷弟弟失踪的秘密?
就在这时,“笃、笃、笃。”
声音突然炸在门外,不是风吹的,是有人用硬物敲木头,节奏慢得诡异,一下,又一下,像在数着 “一、二、三”,每一下都敲在门中间的铜环上,震得铜环 “嗡嗡” 响。
顾清茹猛地坐起身,脚刚碰到地板,就觉出刺骨的凉 —— 青石板的寒气顺着脚心往上窜,像有只冰手攥着她的脚踝。她摸过外套胡乱披上,走到门边,手指搭在门把上,能感觉到铜把手上的凉意。
那敲击声还在,这次多了点拖沓的摩擦声,“哗啦、哗啦” 的,像有人拖着根铁链,在走廊里慢慢挪,从东边来,往西边去,又绕回东边,像在找什么。
“谁啊?” 她对着门喊了一声,声音抖得自己都没料到,尾音还飘着。
没人应。只有那摩擦声还在,忽远忽近,有时候像在隔壁墙后,有时候又像在窗台下,绕着厢房打转。顾清茹咬着唇,指尖掐进掌心 ——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拧开门把,门轴没响,倒像是被人偷偷上过油,滑得很。
门外的长廊里,月光从高窗漏下来,在地上投了几块惨白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纸钱。那摩擦声更近了,还混着点女人的呜咽,细得像棉线,钻入耳膜,带着股说不出的委屈,听得人眼眶发紧。
顾清茹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木板走廊踩上去 “吱呀” 响,每一声都让她心跳漏半拍。越往东走,空气越冷,那股腥甜的腐味也越重,到后来,连呼吸都带着股铁锈味。
转过拐角,她突然停住脚 —— 偏院的门就在前面,比记忆里更破,门板上裂着道大缝,挂着的大铁锁锈得发黑,锁芯却亮闪闪的,和门板上的厚灰格格不入,像刚有人动过。而那呜咽声,就从门后传出来的,断断续续,裹着股怨,像有谁在里面哭了很久。
顾清茹的腿有点软,可脚像被钉在地上似的,挪不开。她看着那扇门,门缝里黑漆漆的,像张要吞人的嘴。她慢慢往前走,呜咽声越来越清楚,到后来,甚至能听见门后有 “沙沙” 的声,像有人在用指甲抓门板。
就在她的耳朵要碰到门板时,呜咽声突然停了,抓挠声也没了,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 地撞着耳膜。
下一秒,一股冷得像冰的气,顺着门缝钻出来,扑在她脸上。不是风,是带着温度的呼吸,还裹着点烂树叶的朽味 —— 门后有人!
顾清茹猛地往后跳,后背 “咚” 地撞在墙上,疼得她倒抽凉气,手里的外套都掉在了地上。还没等她站稳,身后的长廊里,突然传来 “嗒、嗒、嗒” 的脚步声。
是皮鞋踩在木板上的声音,沉得很,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朝着她这边来。她回头,长廊尽头的黑暗里,有道黑影正慢慢走过来 —— 没有头,没有手,只有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像团浸了墨的布,每走一步,地上的光斑就暗一点,像被那黑影吞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顾清茹能闻到黑影身上传来的腥气,和木门上的血痂味一模一样。她想跑,腿却像灌了铅,只能看着那道黑影一点点靠近,看着它伸出道模糊的 “手”,朝着偏院的门抓去 —— 那 “手” 碰到铁锁的瞬间,锁芯突然 “咔哒” 响了一声,像是要开了。
“清茹!你在这儿干什么?”
突然传来的喊声让顾清茹浑身一震,是张妈的声音。她回头,看见张妈举着个煤油灯,站在长廊拐角,灯光晃得人眼晕。再转头,那道黑影已经没了,只有偏院的门还在风里晃,铁锁依旧锁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张妈……” 顾清茹的声音还在抖,“你怎么来了?”
张妈快步走过来,把煤油灯递到她手里,眼神慌得很:“我听见这边有动静,怕你出事。快跟我回厢房,这地方不能待,尤其是晚上。”
顾清茹跟着张妈往回走,手里的煤油灯晃着,照亮地上的光斑。她回头望了眼偏院的方向,门后又传来 “沙沙” 的抓挠声,这次很轻,像在提醒她 —— 那东西,还在里面。
回到厢房,张妈把门锁上,还多加了道木栓:“晚上别再出去了,不管听见什么,都当没听见。” 她走的时候,还特意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一点月光都没留。
顾清茹坐在床边,手里的煤油灯还在晃。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指尖,白天蹭到木门的地方,红痕还在,像道没愈合的伤口。窗外的风更大了,裹着不知哪里来的呜咽声,还有 “笃笃” 的敲击声,在这静夜里,格外清晰。
她知道,这老宅的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