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困惑·谢孤舟对“公主”的注目
雨后的别苑,空气清冷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晨曦微露,驱散了夜的阴霾,却驱不散萦绕在棠梨馆内外的无形张力。
萧澈果然如他所说,一夜未离。
他就在外间的软榻上和衣而卧,长剑置于手边,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耳听八方,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都足以让他瞬间警醒。他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屏障,也像一座压抑的囚笼,将内室与外界隔开,也将萧烬牢牢地“守护”在他的视线之内。
内室中,萧烬同样一夜未眠。
并非因为恐惧或虚弱,而是因为必须维持最高级别的警惕。萧澈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她需要精确控制自己的呼吸、心跳,甚至每一次细微的翻身,都不能流露出丝毫习武之人的特征。这种时时刻刻的扮演,比一场生死搏杀更耗心神。
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思考。
百里牧云的突然出现和隐晦表态,打乱了她原有的步调,却也提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他暗示敌人来自内部,且能量巨大,这与她和姐姐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承恩公府(皇后母族)是明面上的棋子,还是同样被利用的挡箭牌?那个南疆门客,以及其背后可能关联的“影蛇”和鬼哭岭势力,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萧澈显然已经将百里牧云的话听了进去,并且似乎……暂时将怀疑的重点从她身上,转移到了外部威胁和“皇姐”身边可能存在的“守护力量”上。
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误区。
天刚蒙蒙亮,锦书便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她看到外间和衣而卧的皇子殿下,似乎毫不意外,只是恭敬地行礼,然后无声地步入内室。
萧烬在她帮助下起身,依旧是一副恹恹无力、被昨夜“惊吓”得不轻的模样,任由锦书为她梳洗更衣。
“殿下……”锦书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极低地耳语,“玄柒叁传来消息,已确认‘影蛇’最后消失的区域在城西榆林巷附近,那里鱼龙混杂,排查需要时间。另外……听雨楼的人,果然开始在暗中调查承恩公府和那个南疆门客了。”
萧烬闭着眼,仿佛仍在昏昏欲睡,指尖却在锦书掌心极快地划了几个字:“推动,加码。”
她要让萧澈查到的“真相”更快、更猛烈地指向皇后一党,最好是能抓到一些切实的把柄,让这潭水彻底沸腾起来,才能让幕后真正的大鱼放松警惕,或者……被迫露出马脚。
锦书心领神会,微微颔首。
用过早膳(依旧是萧澈亲自盯着她喝下那碗加了“料”的药),萧烬以需要静养为由,半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长睫低垂,显得安静又脆弱。
萧澈坐在不远处,手里也拿着一卷书,却许久未翻一页。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关注。
他还在想昨夜百里牧云的话。“故友之谊”、“守护之心”……百里牧云看“皇姐”的眼神,绝不仅仅是故友那么简单!那里面藏着更深的东西,像是沉淀已久的……眷恋?
这个认知让萧澈心里莫名堵得慌,一股无名火暗暗烧灼。
还有,“皇姐”……她此刻安静的模样,与昨夜那个泪眼婆娑、受惊失措的样子重叠,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说不上来,只是一种直觉。一种徘徊在坚信与怀疑之间的、极其折磨人的直觉。
就在室内气氛安静得近乎凝滞时,苑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喧哗声,夹杂着马蹄声和呵斥声。
萧澈眉头一皱,立刻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只见别苑大门方向,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为首的竟是一身戎装、风尘仆仆的京�卫戍营统领!他们勒马停在大门外,神色紧张地与守苑护卫交涉着什么。
“怎么回事?”萧澈沉声问侍立在门口的自己的亲卫。
亲卫很快回报:“殿下,是京�卫戍营的刘统领,说有紧急军务禀报!”
京�卫戍营?军务?找到这远离京城的别苑来?萧澈心中一凛,立刻道:“让他进来回话!”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软榻上的萧烬。
萧烬也放下了书卷,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一丝不安,望向他。
萧澈心中一软,语气不自觉放缓:“皇姐别怕,我出去看看。”
他快步走出棠梨馆,在院中见到了匆匆赶来的刘统领。
“殿下!”刘统领单膝跪地,语气急促,“昨夜京中发生数起命案,死者皆是朝中官员,其中……包括刑部侍郎李大人!凶手手段极其残忍,现场皆留有一枚黑色火焰令牌!”他双手呈上一枚玄铁令牌。
萧澈接过令牌,入手冰冷沉重,正面刻着一朵燃烧的黑色火焰,背面则是一个古体的“烬”字!
无烬城的令牌!
萧澈瞳孔骤缩!无烬城?!他们竟然敢在京中如此大肆杀戮朝廷命官?!
“可查到凶手踪迹?!”萧澈的声音瞬间冷如寒冰。
“凶手……身手极高,来去无踪。但……但在李大人府外墙角,我们发现了这个……”刘统领又呈上一物。
那是一小片撕扯下来的衣料,材质是极其罕见的冰蚕丝锦,边缘染血,颜色是……灼灼其华的凤凰火色!
萧澈的呼吸猛地一窒!这种颜色和料子的宫装……整个南晏,只有一个人会穿!
他的皇姐,萧灼!
怎么可能?!她昨夜一直在这里,从未离开过!难道是……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他的脑海:无烬城首领烬!那个与皇姐有着惊人相似下颌线条的女人!她是在模仿皇姐?还是在……故意栽赃?!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时,另一个亲卫疾步而来,低声禀报:“殿下,我们的人在榆林巷排查时,发现了一点东西……”他递上一枚被踩得有些变形的银簪,簪头是一朵精致的玉兰花苞。“此物是在一家暗娼馆后门的污秽处找到的,经查……似乎……似乎是宫中旧制,像是……像是公主殿下身边那位失踪女官杏雨平日惯用的……”
杏雨?!那个因为试图给皇姐下毒而被秘密处决、对外宣称暴病身亡的女官?!她的簪子怎么会出现在榆林巷那种地方?!还和无烬城的行动轨迹重合?!
一瞬间,无数的线索和猜测在萧澈脑中疯狂爆炸交织!
无烬城杀戮朝臣、留下疑似皇姐的衣料、失踪女官的簪子出现在“影蛇”可能藏匿的区域、百里牧云的暗示、皇后死士的袭击……
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巨大的阴谋:有人要借无烬城这把刀,既要清除朝中异己,又要将弑杀朝廷命官的黑锅,扣在他皇姐的头上!甚至可能……连昨夜别苑的袭击,都是为了制造皇姐不在场的证明,或者……是为了牵制了他的注意力?!
好一招一石二鸟!好狠毒的心计!
萧澈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警惕,却没想到对方的手段如此刁钻狠辣,几乎要将“萧灼”逼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姐……她知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多少个来回?!她身边到底潜伏着多少致命的危险?!
这一刻,对幕后黑手的滔天怒意,瞬间压过了他对“皇姐”那点尚未厘清的怀疑。无论她有多少秘密,无论她是否与无烬城有关,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护住她!不惜一切代价!
他猛地攥紧了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和那支肮脏的银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刘统领,”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之事,严格保密!对外一律宣称李大人等是遭流寇报复殉职!现场发现的任何东西,全部封存,直接送至听雨楼!若有半分泄露,提头来见!”
“是!”刘统领虽不明所以,但被萧澈眼中从未有过的狠厉震慑,连忙领命。
“加派一倍人手,将别苑给本王围得像铁桶一般!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萧澈继续下令,目光锐利如鹰,“再派人……去请百里世子过来一叙。”或许,这位南疆世子,能提供一些关于那“黑色火焰”和南疆邪术的线索。
吩咐完一切,萧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心绪,转身重新走向棠梨馆。
他需要重新审视他的“皇姐”,用另一种角度。
当他踏入内室时,脸上的所有焦灼和狠厉都已掩去,只剩下担忧和一丝疲惫。
萧烬依旧靠在软榻上,似乎被外面的动静惊扰,轻声问:“澈儿,出了什么事?我好像听到……”
“没事了,皇姐。”萧澈走到她榻边,很自然地坐下,拿起小几上的团扇,为她轻轻扇着风,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小心翼翼,“一些琐事罢了,已经处理了。你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她的眉眼,试图从中找出任何可能与那个冷戾杀手首领重叠的影子,却发现……很难。眼前的女子如此柔弱,如此依赖他,怎么可能是那个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无烬城主?
可是……那手腕上的红痕,那夜被完美处理掉的死士……又该如何解释?
是了,定是她身边有能人异士在守护!定是如此!
萧烬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态度微妙的变化。那是一种愤怒和担忧混合后的、更加复杂的保护欲。看来,天机阁和听雨楼联手“送”上的这份“大礼”,成功地将他的注意力彻底引开了。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依赖和脆弱,轻轻拉住他的袖角:“澈儿,我总觉得心慌……我们什么时候回宫?这里……我害怕。”
“再住两日,等皇姐身子好些,我们就回去。”萧澈放柔了声音安抚她,眼底却一片冰寒。宫里的危险,只怕比这里更甚!在查清内鬼之前,他甚至觉得别苑更安全些。“别怕,有我在。”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有些生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就在这时,苑外传来通报声:“殿下,百里世子到了。”
萧澈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晦暗,起身道:“皇姐好生休息,我去去就回。”
萧烬乖巧点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慢慢沉静下来。
百里牧云……他又被请来了。萧澈果然开始试图借助他的力量了。
也好。就让这潭水,更浑一些吧。
厅堂内,百里牧云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温润如玉,仿佛昨夜那个雨夜出现的人只是幻觉。
“殿下急着见牧云,不知所为何事?”他含笑行礼。
萧澈屏退左右,只留下二人。他没有迂回,直接将从刘统领那里得到的黑色火焰令牌放在了桌上。
“世子可见过此物?”
百里牧云目光落在令牌上,脸上的笑容微微淡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是……无烬城的‘黑炎令’?殿下从何得来?”他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
“昨夜京中数位大臣遇害,现场留下了这个。”萧澈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世子久居南疆,见多识广,可知这无烬城……与南疆可有什么牵扯?”
百里牧云沉吟片刻,缓缓道:“无烬城崛起于中原,其根基与南疆应无直接关联。不过……”他话锋一转,“这黑炎令的铸造工艺,以及那火焰的纹路风格,倒是让牧云想起南疆一些古老的、信奉黑暗邪神的秘密教派。他们崇拜的圣火,便是此种黑色。”
“秘密教派?鬼哭岭?”萧澈立刻追问。
百里牧云眸光微闪:“殿下也知道鬼哭岭?那里确实是诸多邪异传说的源头。据说这些教派擅长操纵人心、炼制毒物傀儡。若真是他们与无烬城有所勾结,或是……冒充无烬城行事,那事情就远比想象中复杂了。”
冒充!这个词瞬间击中了萧澈!
是了!一定是这样!是那股南疆势力在冒充无烬城,行嫁祸之事!
“那这令牌可能仿造?”
“极难,但并非不可能。”百里牧云道,“南疆秘术诡谲,若有精通此道的高手,仿造足以乱真。尤其是……如果他们有内部之人提供真品样本的话。”他意有所指。
内部之人!那个南疆门客!承恩公府!
所有的线索似乎瞬间串联了起来!
萧澈只觉得豁然开朗,又寒意更甚!他猛地起身:“多谢世子解惑!”
“殿下客气了。”百里牧云温和道,“能帮到殿下和公主,是牧云的荣幸。”他提及“公主”时,语气格外轻柔。
萧澈此刻心急如焚,并未留意这细微差别,匆匆送走百里牧云后,立刻下令:“加急密令听雨楼,重点查那个南疆门客所有社会关系,尤其是与南疆鬼哭岭一带的往来!再查承恩公府近年所有暗中往来的账目和人手调动!要快!”
他必须抢在对方下一次动手之前,抓住他们的尾巴!
下达完一连串命令,萧澈才稍稍缓了口气,他揉了揉眉心,走回棠梨馆内室。
萧烬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阳光照在她脸上,几乎透明。
萧澈站在榻边,静静地看了她许久。
此刻的她,看起来如此无害,如此需要保护。那些阴谋、杀戮、嫁祸……仿佛都与她无关。
他心中那点怀疑,在这一刻几乎被汹涌的保护欲彻底淹没。
不管她有多少秘密,不管她是谁,他只知道,她是他的皇姐,是他从小立誓要守护的人。
他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她那垂在软榻边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动作……快得几乎像是幻觉,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在无声计算着什么的韵律感。
萧澈的脚步猛地顿住。
心头那刚刚被压下的疑虑,如同被风吹过的野草,骤然又冒出了一点尖儿。
他缓缓回头,目光再次落在她安睡的容颜上,深邃的眼底,翻涌着更加复杂难辨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