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食盒很快被收走了,像是从未出现过。
体内的那片“冰潭”沉寂着,偶尔泛起一丝微澜,带来针扎似的细碎疼痛,提醒着我昨天那场几乎将我撕碎的失控。我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将那枚温润的《缄默心经》玉简紧紧攥在手心。那“静”、“敛”的韵律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勉强约束着体内陌生而可怕的力量,也约束着我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某些东西。
不能想。不能念。更不能言。
阳光慢慢爬上窗棂,屋子里亮堂起来,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敲门声再次响起,不轻不重,带着石坚特有的沉稳节奏。
“今日,去传功堂。”他在门外说,声音听不出情绪,仿佛昨天和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传功堂?那个有很多其他峰弟子的地方?胃里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喉咙发紧。
我慢慢站起来,拉开门。
石坚站在门外,晨光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他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依旧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什么都没问,只是转身:“跟上。”
步子还有些虚浮,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青石小路被露水打得微湿,踩上去有些滑。沿途遇到铁牛,他正哼哧哼哧地对着一个巨大的木桩练习冲拳,看到我们,咧嘴笑了笑,挥挥拳头,没说话。沐晴在远处的药田里小心翼翼地给一株新栽的灵草浇水,看到我们,只是远远地点了点头,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担忧。没看见苏茹。
越靠近山腰那片庞大的建筑群,人声渐渐嘈杂起来。穿着各色服饰的弟子多了起来,大多是明黄(烈阳峰)、水蓝(碧波峰)、土褐(厚土峰)的袍服,像流动的色块。他们看到石坚,大多会收敛神色,微微颔首示意,带着几分敬畏,但目光落到我身上时,就立刻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好奇、轻蔑和窃窃私语。
“看,那就是青云峰新收的那个……” “就是他?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 “听说是个哑巴?真的假的?” “晦气,离远点……”
那些声音像苍蝇一样嗡嗡地钻入耳朵。石坚脚步不停,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但他宽阔的背影似乎绷得更紧了些,像一堵沉默的墙,挡住了大部分恶意的视线。
传功堂是一座宏伟的大殿,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弟子,按照山峰分区,泾渭分明。青云峰的位置在最角落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座位,空荡得刺眼。我们进去时,原本的喧哗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大部分是冲着石坚,但很快又滑到我身上,带着各种探究和嘲弄。
石坚径直走到青云峰的区域,在最前面一个位置坐下,闭目养神,将我挡在身后。我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尽量缩起身子,降低存在感。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灵气波动和淡淡的汗味,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排斥感。烈阳峰那边,赵干顶着一张还没完全消肿的脸,正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目光阴狠地剐过我这边,嘴角带着恶意的笑。他旁边坐着一个气息明显强悍许多、眼神倨傲的青年,似乎是烈阳峰这一代的大弟子,也朝我们这边瞥了一眼,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授课的执事是一位面容古板的老者,穿着代表传功殿的深灰色袍服,修为看起来不低。他走到大殿前方的玉璧前,清了清嗓子,嘈杂声渐渐平息。
“今日,讲授《基础引气诀》第三转,关窍辨识与灵气微操。”老者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开始照本宣科。玉璧上随之浮现出复杂的人体经络图和灵力运转路线。
大部分弟子都凝神细听,或认真记录。但也有一部分人,比如烈阳峰那几个,明显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我们这个角落,带着不怀好意的打量。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破旧的鞋尖。老者的声音,玉璧上的图文,却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每一个字,每一个线条,都清晰无比地印刻进去。《引气诀》第三转?这比石坚给我的那粗糙玉简里记载的,似乎还要……简单些?那些所谓的关窍,那些灵气运转的细微变化,仿佛早就烂熟于心,甚至能看出老者讲述中几处略显冗余和不够圆融的地方。
一种古怪的感觉涌上来。好像……我天生就该懂这些。
“……此处‘涌泉’关联‘地脉’,引气时需沉凝意念,不可急躁,否则易导致灵气虚浮,根基不稳……”老者讲到一处关键。
下面许多弟子露出恍然或困惑的表情。
我却微微皱了下眉。不对。这里如果意念不是沉凝,而是采用一种更轻灵迅捷的‘点触’方式,掠过即走,反而能更有效地沟通地脉之气,避免淤塞,效率至少能提升半成……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像自己有了生命,在脑海里疯狂推演完善,瞬间得出最优解。
我猛地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血腥味让我清醒过来。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不能说!不能想!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用尽全部力气对抗着那种几乎要脱口而出、或者直接在意识里演练出来的冲动。《缄默心经》的韵律在体内艰难运转,压制着那蠢蠢欲动的“冰潭”和沸腾的思维。
就在这时,那老者讲完一段,目光扫过全场,似乎想找个人印证一下,或者说,想敲打一下某些不认真的弟子。他的目光掠过前排那些精英弟子,最后,竟然落在了我们这个角落,落在了我身上。
“角落那位,青云峰的新弟子。”老者古板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来说说,方才所讲,‘膻中’纳气,若遇阻滞,当如何疏导?”
一瞬间,整个传功堂所有的目光,像无数根针一样,齐刷刷地刺在我身上!
嘲弄,看好戏,幸灾乐祸……尤其是烈阳峰那边,赵干几乎要笑出声,用口型比着“哑巴”。
石坚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地看向那老者,嘴唇微动,似乎要开口替我挡下。
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那老者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的压力,牢牢锁定了我。
怎么说?我能说吗?那些答案就在嘴边,像沸腾的水,就要冲开紧闭的牙关!
不!不能!
我死死低着头,嘴唇抿得失去了血色,身体细微地颤抖起来。
那老者等了几息,见我不答,眉头皱起,脸上露出一丝不悦:“入门基础,乃重中之重,怎能如此懈怠?看来青云峰……”
他的讥讽话语还没说完。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恐怖巨响猛地传来!整个传功堂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玉璧上的光华瞬间混乱闪烁,然后猛地暗了下去!
“地龙翻身?!” “怎么回事?!” 殿内顿时一片大乱!弟子们惊慌失措,有的尖叫,有的下意识祭出法宝,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
那老者也是脸色一变,猛地站起,神识瞬间铺开探查外界,再也顾不上我。
只有我。
在那一瞬间的巨响和震动传来时,我猛地抬起头。
不是因为惊吓。
而是因为,在那声巨响传来的前一刹那!我体内那片沉寂的“冰潭”,毫无征兆地、剧烈地翻腾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冰冷锐利到极点的气息,不受控制地逸散出一丝,瞬间没入脚下的地面,消失不见!
然后,那巨响和震动才传来!
时间,卡得精准无比!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传功堂内的混乱还在继续,惊呼声,呵斥声,乱成一团。
石坚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我身前,完全挡住了我,他的背影宽厚如山,气息沉凝,警惕地注视着混乱的四周和殿外的情况。
我坐在椅子上,手脚冰凉。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无意识按在地面上的手掌。
掌心下,冰冷坚硬的石板……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震颤后的余波。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与我体内那片“冰潭”同源同质的……
冰冷死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