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体检报告散落在冰冷的地板上，白纸黑字像一场无声的判决。针对性调理。他连我的基因和潜意识都要纳入管理范围。
那一夜，我睁着眼，直到窗外天色泛起灰白。七点半，门铃准时响起。海鲜粥的温度恰到好处，配送员的脸孔陌生而标准。我机械地吃完，味道鲜美，却如同吞咽沙砾。
九点整，安保公司的人到了。效率高得惊人，沉默而专业，更换了门锁，加装了瞳孔和指纹双重识别的门禁，窗户也被换成了防弹玻璃，内部嵌着几乎看不见的金属网格。他们在客厅角落安装了一个小巧的白色仪器，指示灯幽幽地亮着绿光。
“这是什么？”我问那个像是领队的人。
“环境监测仪，林先生。”他恭敬地回答，“实时监测空气质量、温湿度、有害物质，并联动调节新风和空调系统，确保您处于最适宜的生活环境。”
程肃连我呼吸的空气都要管。
他们离开后，公寓安静得像一座高科技坟墓。我走到那台环境监测仪前，绿灯稳定地闪烁着，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
下午的日程是“室内轻度体能训练”，附带了详细的视频教程和心率要求。我盯着屏幕上那些跳跃的身影，没有动。
傍晚，门铃又响了。不是餐食，是一套昂贵的运动装备，尺码精准。
第三天，日程表上排了“心理咨询”，一位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专家会线上接入。我直接关闭了电脑。
惩罚来得悄无声息，却又精准无比。
当晚，公寓的恒温系统失灵。冷气疯狂输出，室温骤降到接近零度。我裹着所有能找到的毯子，牙齿冻得打颤，试图手动调节空调，面板却彻底失灵，只显示着一行冰冷的系统维护中。
一小时后，系统恢复，室温缓缓回升。
茶几上，多了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滚烫的姜茶。旁边依旧是便签：
「注意体温，预防感冒。」
我猛地将保温杯扫落在地，滚烫的液体溅落，在地毯上留下深色的污渍。
第四天，日程表上出现了“外出——城市公园散步，路线A，时长45分钟”。
我盯着那条日程，一种强烈的抗拒感涌上来。但想到昨晚的寒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攥住了我。
下午三点，我最终还是走出了公寓楼。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深吸了一口室外自由的空气，尽管知道这自由虚假得可怜。
公园不远。我沿着那条被精确规划好的“路线A”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线上。周围是喧闹的人群，孩子的笑闹声，情侣的低语声，这一切却让我感到格格不入的隔离感。
我能感觉到暗处的目光。不是错觉。路过一个卖气球的摊贩时，那个穿着玩偶服的人递给我一只印着卡通图案的氢气球，动作僵硬得不自然。
“一位先生送给您的。”玩偶服下发出闷闷的声音。
我愣愣地接过那根细绳，彩色气球在我头顶轻轻飘荡，像一个荒谬的注脚。他甚至在我被迫的“放风”时间里，也不忘留下标记。
散步回来，公寓门口放着一个纸袋。里面是一双柔软的新鞋，恰好是我散步时穿的尺码，附言：「路线A第三段石板路凹凸不平，换这双减震更好。」
我靠在门上，缓缓坐倒在地。那只氢气球脱手，慢慢飘到天花板上，被中央空调的气流吹得轻轻晃动。
他无处不在。他的控制细密无声，无孔不入，像水，像空气，慢慢渗透，直至淹没所有的缝隙，让你无处可逃，连挣扎的欲望都被一点点磨灭。
周末，日程表上出现了一个刺眼的词条：「复查」。
车准时停在楼下。这次不是那辆黑色轿车，而是一辆更宽敞、更私密的SUV。司机沉默地为我拉开车门。
车不是开往普通的医院，而是驶向市郊一个僻静的湖畔。一栋极简主义的灰白色建筑临水而立，像一座现代化的疗养院，或者说，更像一个高级的私人监狱。
程肃站在门口。他穿着浅灰色的针织衫和长裤，少了几分西装带来的压迫感，多了些居家的气息，但这并未让他眼底那份冰冷的审视减弱分毫。
“来了。”他语气平淡，如同接待一个预约好的客人。
他领我进去。内部装修是低饱和度的色调，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氛味道，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流程早已安排好。抽血、仪器扫描、心理评估……每一个环节都有专人引导，高效、安静、不容置疑。程肃始终跟在我身边，不远不近，偶尔会和医生低声交流几句，用的是一些我听不懂的术语和数据指标。
我像一个被展示的物品，一件需要定期检修维护的所有物。
最后一项是在一个面对湖泊的休息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波光粼粼的湖面，美得不真实。
医生将一份最新的报告递给程肃，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程肃翻看着报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最近睡眠不足？心率有轻微异常。”他抬头看我，目光像精准的探针，“是对新日程还不适应？”
他明明知道原因。
“程肃，”我看着窗外刺眼的湖光，声音干涩，“这样有意思吗？”
他合上报告，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
“管理需要基于数据反馈不断调整，才能达到最优效果。”他避开了我的问题，语气像在做述职报告，“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就是我需要优化的核心指标。”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太阳穴，似乎想测量那里的温度，或者探查皮下的波动。
我猛地偏头躲开。
他的手指顿在半空。
空气瞬间凝固。窗外湖水的反光在他镜片上冷冷地闪了一下。
他缓缓放下手，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抗拒，也是有效数据。”他淡淡开口，“会影响血清素和多巴胺水平，需要纳入下次的调理方案考量。”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今天先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时间，“司机在外面等你。”
回程的路上，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
我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座用数据和“为你好”打造的囚笼，我可能永远也逃不出去了。
他不是在惩罚我。
他是在“爱”我。
用他那种已然扭曲的、基于全面分析和绝对控制的、令人窒息的方式。
而这场刑期，名为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