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查回来后的几天，日程表依旧精准运转，像上了发条的齿轮。餐食、运动、甚至精确到分钟的阅读和休息时间。那台环境监测仪的绿灯，像一只永不阖上的眼。
我变得沉默。不再试图质疑或反抗。程肃的“管理”无懈可击，他用数据和绝对的理性，将我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归类为需要“优化”的异常指标。反抗，只会招致更精准的“矫正”。
他偶尔会来。有时是送一本他判定“适合我当前心理状态”的书，有时是带来一份需要我签字的文件——关于某个基金会，受益人是我的名字。他不再询问，只是告知。语气平稳，像处理公务。
我签了。麻木地。
日子变成了一片苍白平滑的纸，被他的笔精确规划好每一道格线，写满数据，却没有一个字属于我自己。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天气预报原本是晴。但午后，天色骤然阴沉，乌云压顶，狂风卷着尘土拍打着防弹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世界瞬间被笼罩在一片震耳欲聋的雨幕和白茫茫的水汽中。
噼里啪啦的雨声砸在窗户上，密集得让人心慌。
然后，毫无预兆地，啪的一声轻响。
头顶的灯光熄灭了。环境监测仪的绿灯也瞬间熄灭。空调的低鸣停止了运转。
停电了。
公寓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暴雨肆虐的灰白光影，在墙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
几乎是同时，我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是因为黑暗，而是因为——寂静。
脑海里那无处不在的、被程肃强行连接留下的某种细微感知，那如同背景噪音般存在的“联系”，断了。
就像一直紧绷的弦，忽然松开了。
我站在原地，在一片突如其来的、只属于暴雨和黑暗的混沌里，第一次听不到任何“安排”的声音。
几分钟后，公寓门传来电子锁失效后被强行手动开启的机括声。咔哒。
门被推开。
程肃站在门口，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黑发不断滴落，流过苍白的脸颊，西装外套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地贴在身上，显得有些狼狈。他呼吸微促，像是匆忙赶来的。
他手里拿着一个强光手电，光柱扫过昏暗的客厅，最后落在我身上。
四目相对。
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未来得及完全掩饰掉的急切，甚至是一丝……恐慌。在那份惯常的冰冷控制裂开的一瞬间。
但也只是一瞬间。
灯光忽然猛地闪烁了几下，挣扎着亮了起来。备用发电机启动了。环境监测仪重新亮起绿灯。空调开始重新输送冷气。
一切秩序迅速回归。
程肃站在恢复的光明下，湿漉漉的，那片刻的失态被迅速收敛，重新凝固成一张缺乏表情的脸。只有还在滴水的衣角证明着刚才那不是幻觉。
“电路故障，已经处理了。”他言简意赅地解释，声音因为刚才的急促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没有问我怕不怕，需不需要什么。因为他的数据库里，或许没有“林辰会害怕停电”这一条。他只是来确定，他的“所有物”是否完好无损。
他走进来，关上门，脱掉了湿透的外套，扔在门口的衣帽架上。里面的衬衫也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腰线。
他走向我，脚步踩在光亮的地板上，留下淡淡的水痕。
“吓到了？”他问，抬手，似乎想像处理一件物品上的灰尘那样，拂去我肩头并不存在的雨水痕迹。
他的指尖带着雨水的冰凉。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那一刻，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挥开了他的手。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恢复寂静的客厅里格外刺耳。
他的手僵在半空。
我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盯着他。那些被数据、被日程、被无微不至的“管理”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断电和他去而复返的急切撬开了一道缝，汹涌地往外冒。
“程肃……”我的声音发抖，几乎破碎，“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你毁了我的人生……你的也不想要了……就为了把我关在这里……当你的一个……一个需要定期维护的物件？”
“这样你就满意了吗？！”
我语无伦次，把所有压抑的绝望和愤怒都吼了出来。
程肃沉默地看着我，眼底情绪剧烈翻涌，像窗外还未停歇的暴雨。那被挥开的手缓缓握紧，指节泛白。
他向前一步，逼近我，湿冷的雨水气息混合着他本身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满意？”他重复这个词，声音低哑得可怕，终于撕开了那层冰冷的平静，露出底下狰狞的痛苦和疯狂，“你告诉我……怎么样才算满意？”
“看着你消失？看着你把我当任务？看着你把我变成一个笑话？！看着我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却还是像个傻子一样把你留下的那点垃圾当证据……把自己搞到身败名裂……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在我的脸上，冰得我一颤。
“林辰！你告诉我！”他眼眶通红，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样？！”
“我抓不住你！我留不住你！我甚至分不清你哪句话是真的！我只有这个……只有把你放在我眼皮底下……只有把你变成我的……只有这个！”
他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挖出来的，滚烫而血腥。
“你问我满不满意？”他猛地将我拉近，几乎鼻尖相抵，滚烫的呼吸交织，那双眼睛里是焚尽一切的痛苦，“我不满意！我永远都不会满意！”
“因为你不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你留在这里，只是因为那个该死的错误选项！因为你现在看着我……眼里还是……还是……”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但那未尽的言语像一把钝刀，狠狠割在我们两人之间。
因为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我留在这里，不是出于爱，甚至不是出于愧疚。只是出于一个无法纠正的错误。
强烈的情绪让他身体微微发抖，抓着我手腕的指尖冰凉刺骨。
窗外，雨声渐歇，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激烈的爆发后，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我们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他眼底的疯狂和痛苦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荒芜。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告别。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我的手腕。
那里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泛着红痕的指印。
他向后退了一步，两步。拉开了距离。
湿透的衬衫贴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有些脆弱，又异常决绝。
“你说得对。”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人不是他，“这样……没意思。”
他转过身，没有再看我，走向门口，拿起那件还在滴水的西装外套。
手搭上门把时，他停顿了一下，背影僵硬。
“日程……会取消。”他背对着我，声音低沉，“安保系统会保留，但权限还给你。那台监测仪，不喜欢就扔了。”
他拉开门。
门外，雨后的空气清冷潮湿，涌了进来。
“林辰，”他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消散在风里，“我们……两清了。”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咔哒。
落锁的声音轻不可闻。
这一次，我知道，他是真的走了。
我站在原地，手腕上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空气中还残留着他带来的雨水气息和那最后一句……“两清了”。
巨大的、失重般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我，比之前任何的控制和压抑都更令人窒息。
两清？
怎么两清？
那些他强行介入的痕迹，那些被数据标注的习惯，那些无声无息渗透进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和他最后那双布满痛苦却选择放手的眼睛。
它们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开而消失。
它们变成了另一种更顽固的囚笼。
而我，站在一片狼藉的寂静里，忽然不明白。
这场以错误开始，用扭曲的方式进行的“管理”，到底是谁囚禁了谁。
又是谁，终于在这场暴雨里，获得了真正的徒刑。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