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肃离开后的第七天,空气里的雨水味终于散尽了。
日程表应用程序从终端里无声消失,连同那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体检报告一起。衣帽间里那些他送来的衣服,被我塞进垃圾处理口,听着纤维被撕裂绞碎的闷响,像某种迟来的仪式。
安保系统的最高权限密码,在一场无声的数据对流后,发送到了我的终端。我没有更改它。那台环境监测仪的绿灯依旧亮着,我没扔,只是拔掉了电源。它安静地待在角落,像个被遗弃的金属甲虫。
世界似乎恢复了它本该有的样子。嘈杂,自由,缺乏精准的温度和湿度。
我开始尝试重新连接快穿局。信号发射出去,像石沉大海。几次三番后,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条路,或许真的被程肃那次不计后果的入侵和后续的“管理”彻底搅乱了。又或者,快穿局主动切断了我这个“故障点”的联系。
我成了一个没有归处的漂泊者。被困在一个被篡改过的“现实”里。
第一个周末,我去吃了那家海鲜粥。味道依旧,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吃完才发现,以前配送来的那份,底下总会多垫一份保温的姜丝,而我刚才点的,没有。
我去公园散步,刻意没有走“路线A”,而是随意乱逛。结果在一条僻静的小径绊了一下,差点扭伤脚。才发现这条路的路面确实凹凸不平。以前走“路线A”时,那段路会被自动避开。
习惯是比控制更可怕的东西。它无声无息,早已渗透骨血。
一个月后,我接到一个通讯。是那家湖畔疗养机构的医生,语气谨慎而客气,询问我是否还需要后续的调理服务,程先生预付款项的有效期即将截止。
“不必了。”我生硬地切断通讯。
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在终端上搜索了程肃的名字。
没有新闻,没有近况。那个曾经掀起轩然大波的名字,像水滴一样蒸发在了这个世界里。他抹去了自己所有的痕迹,比当初替我销毁“罪证”还要彻底。
他好像真的打算彻底退出我的生活,用他最擅长的方式——高效、决绝、不留余地。
一种焦躁感毫无预兆地攫住我。我冲出公寓,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转。经过市局大楼,经过那家澜庭餐厅,经过每一个能让我想起他的地方。
一无所获。
他就像从未存在过。
最终,鬼使神差地,我把车开到了市郊那片湖畔。
那栋灰白色的建筑静立在午后的阳光下,安宁静谧。我停下车,却没有进去的勇气。
只是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夕阳西沉,给湖面镀上一层破碎的金红。
一个穿着疗养院工作人员服装的老者慢悠悠地走过来,在我旁边的长椅坐下,拿出鱼竿,开始垂钓。他似乎认出了我,对我友善地笑了笑。
“好久不见您了。”他闲聊般开口,“程先生没一起来?”
我喉咙发紧,摇了摇头。
老者叹了口气,看着湖面:“程先生是个有心人。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来,就坐在您现在这个位置,看着这湖,一看就是大半天。”
我怔住。
“后来他不来了,倒是托人送了点东西过来。”老者继续道,像是自言自语,“喏,就那边湖心小岛边上,新栽了几棵耐寒的水生鸢尾,这个季节,应该快开了。他说……有人喜欢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暮色渐浓,只能看到湖心岛模糊的轮廓。
程肃。
他在这里,对着这片水,都在想什么?
栽下那些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看到的鸢尾时,又在想什么?
那句“两清了”,真的能清吗?
我猛地站起身,胸口堵得发慌。没有再回头看那片湖,也没有去看那些鸢尾是否真的开了花。我几乎是逃回了车里。
引擎发动,我却没有立刻离开。手指颤抖着,调出了那个早已刻在脑子里的、属于程肃的终端编码。
通讯请求发出的忙音,每一声都敲击在耳膜上。
响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的时候,通讯被接通了。
那边一片寂静。只有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接了。但他不说话。
我也沉默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们就这样,隔着无形的通讯网络,听着彼此压抑的呼吸。
像一场无声的对峙,又像一场绝望的确认。
确认对方还存在。
过了很久,久到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沉入地平线。
那边,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响动。像是手指摩挲过终端外壳。
然后,通讯被切断了。
忙音再次响起。
我握着终端,靠在驾驶座上,看着窗外彻底降临的夜色。
湖边的路灯渐次亮起,在黑暗中延伸出微弱的光带。
我知道。
这辈子,我们都清不了了。
那些以爱为名的伤害,以控制为形态的绝望,以放手为结局的束缚。
早已将我们牢牢钉死在同一座十字架上。
谁也下不来。
(番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