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自断桥的残檐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一片迷蒙的水雾。
鹤翁静立于茶摊前,那根磨得光滑的竹杖每一次点地,都仿佛敲在夜的心跳上,沉闷而规律。
一个身披蓑衣的茶客见他衣衫单薄,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粗茶,茶雾熏得他满是风霜的脸庞一片模糊。
鹤翁微微侧头,仿佛用耳朵“看”清了来人,他摇了摇头,沙哑的声音穿透雨幕:“我不喝,只写。”
茶客一愣,只见鹤翁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在碗中轻轻一蘸,随即在油腻的木桌上缓缓划动。
茶水为墨,指尖作笔,三个古朴的字迹渐渐成形——税不过三。
那茶客呼吸一滞,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老人家,您……目不能视,竟也能写字?”
鹤翁的嘴角勾起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皱纹如沟壑般深刻:“我用耳朵听这世间的哭声,用心记下百姓的血泪,再用这条贱命,将它们一笔一划刻出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奇诡的一幕发生了。
那桌上的茶渍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炙烤,竟由原本的褐色,迅速变为一种幽深的蓝色。
这哪里是字,分明是一道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密文!
茶客猛然醒悟,脸色煞白,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油纸,小心翼翼地将那蓝色的字迹拓印下来。
他不敢有片刻耽搁,转身奔向桥下,将那张油纸卷好,塞进一条刚从漕渠里捞起的活鱼腹中,随手一抛,那鱼儿便带着这惊天的秘密,没入浑浊的夜色里。
与此同时,十几里外的漕渠水道上,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正顶着风雨穿行。
船舱内,一个名叫小满的少年正指挥着一群年纪相仿的茶童,将一个个拳头大小的五色茶团小心翼翼地码放在竹篮里。
这些茶团并非凡品,每一颗都以不同的茶叶压制,内里藏着以特殊工艺制成的茶文。
“前面是官卡,都机灵点!”小满压低声音,眼神却锐利如鹰。
果然,船刚靠岸,一队手持长戟的官兵便围了上来。
为首的队率一脸横肉,目光在这些半大孩子和他们提着的竹篮上扫来扫去。
“这么大的雨,运的什么宝贝?”
小满立刻堆起一脸憨厚的笑容,主动掀开篮子上的油布,露出一堆朴实无华的茶团。
“官爷,给贵人们送的新茶。小的们胆子小,想赶在天亮前送过去,讨个赏钱。”
那队率狐疑地拿起一个,用鼻子嗅了嗅,除了浓郁的茶香,别无他物。
他鄙夷地将茶团丢回篮中,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什么玩意儿?”
小满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大人要不要尝尝?这是新方子,茉莉花混着龙井压的,提神醒脑,就是味道有点冲!”
“滚滚滚!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队率嫌恶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
一群泥腿子能有什么好东西。
小满如蒙大赦,连声道谢,领着茶童们迅速下船,汇入岸上接应的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中。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车厢内,孩子们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他们用自己的体温,小心地捂着怀中的竹篮。
不一会儿,那些看似普通的茶团表面,因体温的传递而渐渐发热,篮子底部,一行用特殊材料浸染的红色大字缓缓浮现:“江南碑成,等您亲临。”
消息如蛛网般在黑夜里传递,最终汇集到了北城都督、天子近臣谢砚臣的案头。
当他看到那份从鱼腹中取出的蓝色密文时,一向沉稳的脸上布满了暴戾之气。
“税不过三?好大的胆子!”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烛火狂跳,“一群卖茶的贱民,也妄图议论国策!”
他当即下令,亲率三千铁骑,如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地插入了城北茶市的心脏。
马蹄踏碎了青石长街,哀嚎与哭喊撕裂了雨夜的宁静。
无数茶铺被捣毁,茶香混合着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很快,鹤翁被如拖死狗一般押到了谢砚臣的马前。
一个官差粗暴地撕开他破烂的衣袖,手臂上,一个早已褪色但依旧清晰的麒麟刺青赫然暴露出来——那是旧秦王府侍卫的标志。
谢砚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残忍的冷笑:“我当是谁,原来是秦王府的余孽。一个瞎子,也敢在京城教人写字?”
鹤翁被两个士兵死死按在泥水里,却依旧昂着头,雨水顺着他空洞的眼眶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大人的眼睛是睁着的,却看不见这满城的哀苦;我的眼睛是瞎的,心却不瞎,能听见每一片茶叶背后的冤魂在哭泣。”
“好一张利嘴!”谢砚臣怒极反笑,他从亲卫手中接过一碗茶,那茶色深黑如墨,散发着诡异的甜香。
“既然你这么懂茶,便尝尝本督为你备的这杯‘送行茶’!”
鹤翁没有反抗,反而大笑起来,他挣扎着起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黑色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溢出,他却依旧在笑,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这茶……咳咳……比宫里的……香……”
话音未落,他轰然倒地。
在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他的指尖蘸着嘴角的毒血,在满是泥泞的地上,奋力划下了最后一道茶痕。
那是一道弯曲的弧线,像是一座桥,又像是一弯残月。
城南,一处僻静的偏院。
沈撷英一袭素衣,静静地跪在香案前。
案上,正焚烧着一撮特殊的茶叶,那是鹤翁生前留下的,混合了他平日书写密文所用的茶灰。
青烟袅袅,她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把银制小刀,在自己白皙的手指上轻轻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滴入香炉。
“嗤”的一声,那原本青白的茶烟瞬间沸腾起来,五彩流光在烟雾中急速旋转,最终竟凝成一条肉眼可见的光带,如游龙般穿墙而出,笔直地指向城北的方向。
“去吧,”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低语,声音清冷而坚定,“沿着鹤翁最后的光,带他们走。”
早已在暗处等候的小满,眼中含泪,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随即率领着那群茶童,如一群夜行的精灵,沿着那条神奇的光路疾速穿行。
光路指引着他们,精准地避开了谢砚臣布下的三道伏兵,最终抵达了江南七府的秘密据点。
那一夜,他们将早已备好的《茶政十策》,一字一句,深深地刻在了七座新立的茶碑之上。
当最后一笔完成的瞬间,远在京城的衡情司内,那面用以传递最高指令的“天心镜”上,常年缭绕的茶烟忽然发生了剧变——不再是代表警示的黑色,也非代表待命的银色,而是化作了漫天璀璨的星河,光芒铺展,仿佛映照着千里之外的民心所向。
风雨渐歇,夜色却愈发深沉。
院门被轻轻叩响,三声,不急不缓,是约定的暗号。
裴铮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地滑入庭院,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腰间的剑鞘递了过来。
沈撷英接过,从剑鞘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小小的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字:诏狱司东库,藏有三年前茶引旧账底册,可证户部侍郎韩子衡贪墨之实。
沈撷英闭上双眼,鹤翁倒下的身影,谢砚臣狰狞的面容,以及那七座刚刚刻成的江南茶碑,在她脑海中交替闪过。
破局的关键,终于来了。
她重新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冰冷的决绝。
她走到桌前,用指尖蘸上冷却的茶渍,迅速写下一道密令。
一个名叫茯苓的女孩接过密令,灵巧地将其缝入一颗普洱茶团的内芯。
窗外,夜空中忽然亮起一道信火,在云层后方凝成一个巨大的茶铃形状,无声地摇曳着,这是“星河”之后,新的行动指令。
沈撷英望着那信火,轻轻地、仿佛对自己,又仿佛对那逝去的英魂喃喃自语:“鹤翁,您看……您教的那些字,正在一棵一棵地,长成参天大树。”
夜,静得只剩下更夫的梆子声。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郁,也最适合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沈撷英拿起那颗由茯苓精心缝制的茶团,指尖的温度,似乎已经能感受到里面那道将要掀起滔天巨浪的密令。
她的目光投向诏狱司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东库的守卫,最是嗜茶,尤其是这种能驱散寒夜困意的陈年普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