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陈年普洱的香气,醇厚得如同陈年的墨,丝丝缕缕钻入鼻腔,轻易就勾起了守卫们腹中的馋虫。
在这黎明前最是寒冷难熬的时刻,一杯滚烫的热茶,无异于雪中送炭。
小满捧着乌木托盘,盘中几只粗陶碗热气蒸腾,他学着茶馆伙计的伶俐模样,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几位军爷辛苦,我家先生特意煮了些热茶,给军爷们暖暖身子。”
守卫们对视一眼,见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又闻到那霸道的茶香,早已放下了戒备。
其中一个头目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汤顺着喉咙滑入腹中,一股暖意瞬间驱散了五脏六腑的寒气,他舒坦地长出了一口气:“好茶!你们先生倒是个有心人。”
其余几人见状,纷纷接过茶碗,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起初,他们只觉浑身舒泰,连日值夜的疲惫都仿佛被一扫而空。
可渐渐地,那股暖意变得沉重起来,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们的神智一寸寸地拖入深渊。
有人奇怪地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眼前的灯火开始旋转,他低头看向碗底,那残余的茶渍在热气的蒸腾下,竟慢慢显现出一圈诡异而细密的纹路,如同某种不知名的符咒。
“这……这是什么……”他想开口示警,舌头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眼皮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连人带刀重重地摔在地上。
“扑通”、“扑通”之声接连响起,不过转瞬之间,东库门前已是一片沉寂,只余下几只翻倒的茶碗,在地上滚出几道深色的茶痕。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裴铮的身形在微光中显现,他甚至没有看那些倒地的守卫一眼,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剑尖精准地刺入大门铁链最脆弱的环扣。
只听“铮”的一声轻响,那比儿臂还粗的精钢锁链应声而断。
他收剑入鞘,对身后款步而来的沈撷英微微颔首,随即退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沉重的库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埃与陈年纸张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紧接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失去了支撑,如一场沉默的雪崩,轰然倾泻而出,瞬间将门口的石阶淹没。
这些,便是大邺朝三十年来所有关于茶叶的旧账,是压在三万茶户身上喘不过气来的大山。
小满不再伪装,他背上早已备好的巨大竹篓,小小的身子在如山的卷宗前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异常坚定。
他蹲下身,一言不发,用那双泡惯了茶汤的手,飞快地将一卷卷旧账塞入竹篓中,用茶团的夹层将它们固定好。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滔天的怒火。
“拿下!”
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
谢砚臣身着绛紫色官袍,在亲卫的簇拥下狂奔而至,当他看到自己精心布置的守卫竟悄无声息地倒了一地时,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最终死死地钉在了那个站在卷宗之上的女子身上。
“沈撷英!”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好大的胆子!私闯禁地,盗窃国库案牍,你可知这是灭九族的死罪!你懂什么律?”
沈撷英没有理会他身边那些明晃晃的刀剑,只是缓缓弯腰,从脚边的“雪崩”中拾起一卷早已泛黄的茶引。
她迎着谢砚臣吃人的目光,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我懂不懂律,谢大人说了不算。”她轻轻展开那份脆弱的卷宗,将温热的指尖按在上面。
奇迹发生了,那原本空白的卷宗背面,随着她指尖的温度,竟缓缓浮现出一行行用特殊茶渍写成的血色小字。
“这上面,写着三万茶户的命。”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茶税三成,运税两成,入京的孝敬、过关的盘剥,层层加码,到了茶户手上,十不存一。他们活不下去了,所以悬梁、投井、卖儿卖女!您说的律,就是这样的杀人律吗?”
她手腕一抖,那份承载着无数血泪的茶引如一只疲惫的蝴蝶,飘落在谢砚臣的脚下。
“您守的,是让忠良百姓家破人亡的死律;而我今日要立的,是让他们能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活法!”
话音未落,一道矫健的身影骑着快马冲破晨雾,在刺耳的马蹄声中急停在库门前。
来人正是柳知雪,她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先生,萧澹将军已率雪岭茶兵进驻城外三十里,只待火起为号!”
谢砚臣脸色骤变,雪岭茶兵?
那是戍卫边疆的精锐,怎会听从萧澹的调遣,为一个商贾女子兵临城下?
沈撷英却仿佛早已料到,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倒出其中晶莹如雪的粉末。
那是她亲手炮制的“冷香雪茶”,世间至香至烈之物。
她将茶粉混入脚下一捧旧账燃烧后的灰烬,而后转身,一步步踏上倾泻而出的卷宗,直至库顶。
她站在高处,俯瞰着脚下惊疑不定的众人和远处依稀可见的宫城轮廓。
她举起左腕,右手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一划!
鲜血涌出,滴落在那一捧混合了灰烬的茶粉之上。
“轰!”
没有火焰的灼热,只有一道五彩奇光冲天而起!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光柱在空中凝聚、盘旋,竟幻化成一只巨大无比的五彩神鸟,拖着华丽的尾羽,在整座宫城的上空盘旋悲鸣。
城中无数早起的百姓被这天地异象惊动,纷纷推开窗户,奔上街头,仰望着天空那神圣而瑰丽的景象,惊呼与跪拜之声此起彼伏。
“是茶神……茶神显灵了!”
“天呐!神鸟护佑,我大邺朝要出大事了!”
谢砚臣被这超乎常理的一幕彻底镇住,他下意识地拔出腰间佩剑,凝聚全身功力,朝着那信火凝成的巨鸟奋力一斩!
剑气凌厉,却如泥牛入海,径直穿过了那虚幻的光影,没有造成丝毫影响。
巨鸟仿佛被他的挑衅激怒,发出一声清越的长鸣,猛地俯冲而下。
它没有攻击,只是巨大的光羽轻轻扫过谢砚臣的脸颊。
刹那间,谢砚臣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数步。
他眼前不再是剑拔弩张的东库,火光中,一幕幕画面浮现:那是一个清瘦的少年,跪坐在茶山前的草庐里,借着月光,一遍又一遍地捧读着那本破旧的《茶经》,眼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
他曾对天发誓,此生定要为天下茶户立命,要让茶香传遍四海,而不是成为套在他们脖子上的枷锁。
那少年,不就是年少的自己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份初心被官场的污浊所蒙蔽,那双清澈的眼睛变得浑浊而冷酷?
他守着律法,却忘了律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我……我也曾想……护着茶户……”他喃喃自语,浑身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坠地。
两行滚烫的老泪,终于决堤而出。
他颤抖着,解下了腰间那枚代表着大理寺卿无上权力的官印,一步步走到库前的石阶上,郑重地将其放下。
“我……认输。”
库顶之上,沈撷英白衣胜雪,那只五彩神鸟在她周身环绕飞舞,将她映衬得宛如神祇。
她迎风而立,扬起手臂。
霎时间,万千书页被风卷起,如一场迟来的大雪,洋洋洒洒,飘满了整个庭院。
她信手拈来一张,用指尖的血迹将其点燃。
火光,映红了半座城池。
“谢大人,”她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却清晰地传到他的耳中,“您烧的是祭奠亡魂的纸钱,而我烧的,是这不公的青天!”
远处,整齐划一的甲胄摩擦声由远及近,萧澹一身银甲,在初升的晨曦与未尽的火光中,熠熠生辉,他身后的雪岭茶兵,军容肃整,杀气凛然。
火海之中,一个全新的声音,盖过了所有的喧嚣,传遍了京城内外:
“诏狱司即刻改制,首判沈撷英,即日开审——茶引大案,由民举,由民审,由民断!”
火光渐渐熄灭,天光已然大亮。
小满高高举起手中的茶筅,用尽全身力气,与身后成百上千名不知何时聚集而来的茶童们齐声呐喊,声震云霄:
“先生在,茶在!”
喧嚣终将落幕,烈火也已燃尽。
沈撷英从库顶走下,萧澹迎了上来,眼中是未尽的震撼与敬佩。
她没有看他,只是抬起自己那只被划破的手,血迹与灰烬混杂在一起,仿佛是这场燎天大火留下的唯一印记。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望向了皇城深处那座最阴森、最黑暗的建筑——诏狱司。
燃起这把火,只是开始。
真正的战场,在那座吞噬了无数忠良的牢狱之内。
要用那里的墨,写下全新的律法。
晨光熹微,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前路,清晰而又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