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完全散去，诏狱司的偏院里，空气冷得像淬了冰的铁。
沈撷英手指修长而稳定，指尖轻点在盛着冷香雪茶汤的青瓷小碟中，那茶汤色泽清浅，却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
她在质地粗糙的桑皮纸上疾书，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与时间赛跑。
“东库账底有三处虫蛀，对应雷景行私印。”
字迹随着茶汤的浸润，先是清晰可见，随即又迅速被桑皮纸特殊的纤维吸收，在晨光下慢慢变干，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便是“遗忘墨”，以冷香雪茶汤为引，辅以七种秘药，书写时耗费心神，字干后便了无痕迹，唯有特定的药引才能使其重现。
一旁的侍女茯苓动作麻利，趁着纸上字迹未干的最后几息，迅速将其卷成一根纤细的纸条。
她的另一只手托着一枚新制好的茶团，这茶团工艺极为繁复，外层以清香的茉莉花瓣压实为壳，内里却藏着一小撮顶级的龙井茶叶作为茶心。
茯苓用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在茶团的夹层中拨开一道缝隙，将纸条严丝合缝地塞了进去，再用混着山茱萸粉的茶胶封口，外表看来，与寻常的贡茶团别无二致。
就在这时，院墙外传来三声沉闷而有节奏的敲击声，是剑鞘轻叩地面的声音。
守在门口的裴铮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搜查官已过了巷口，最多还有十息。”
沈撷英没有丝毫慌乱，她反手将桌上的小火炉吹熄，炉中最后一丝炭火发出不甘的嘶声，随即寂灭。
那枚承载着重大秘密的茶团从她手中滚落，像一颗顽皮的石子，精准地掉入墙角一口早已干涸的枯井中，悄无声息。
几乎是同时，院门被粗暴地推开，几名身着黑甲的搜查官涌了进来，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为首的校尉目光扫过屋内的陈设，最后落在桌上那碗尚未喝完的冷香雪茶汤上。
他取出一根银针探入茶汤，银针并未变色。
“一早起来就喝这么寒的茶，沈司籍真是好雅兴。”校尉冷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嘲讽。
他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只能悻悻地一挥手，带着人离去。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沈撷英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她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地喘息着，喉间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
这是第九次了，每一次动用“遗忘墨”，都会从她记忆深处剥离掉一些无关紧要的碎片作为代价。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学着点茶时，对师父说了些什么。
那些温暖的、属于过去的画面，正像这桑皮纸上的字迹一样，一点点地淡去。
正午时分，京城外的老把头渡口，人声鼎沸。
一个名叫小满的少年赤着脚，踩在被江水浸得湿滑的青石板上，瘦削的肩膀上压着一担沉甸甸的竹篮。
几名守着渡口的官兵将他拦下。
“站住！查私货！”为首的官兵厉声喝道。
小满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憨厚又带点畏惧的笑容。
官兵粗鲁地掀开盖在竹篮上的布，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用油纸包好的茶团。
“官爷，这是小的自家做的新茶，您尝尝？”小满讨好地拿起一枚，递了过去，“新方子，加了山茱萸，喝了最是提神醒脑。”
那官兵嗤笑一声，觉得这乡下小子没什么油水可捞，但还是随手接过了那枚茶团。
他信手捏开油纸，将茶团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坚硬的茶壳碎裂，一股辛辣的热流瞬间从舌尖炸开。
那是山茱萸的粉末遇到了唾液，急剧释放热量所致。
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茶团的内层，被热气一熏，竟浮现出一行细小的红色字迹：“东库虫蛀，印在第三列。”
官兵脸色大变，刚想喊人，小满却趁着他愣神的瞬间，脚下一滑，整个竹篮“意外”地翻倒，数十枚茶团骨碌碌滚下斜坡，纷纷落入江中。
他自己则趁乱将一只脚踩在水底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轻轻一压，一块暗格翻开，将一小袋最关键的茶团沉了进去。
水面上，那些滚落的普通茶团很快被江水冲散，而沉入水底暗格的茶团，则顺着一条精心设计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漂向了千里之外的江南。
这些茶团遇温水则会显现出更完整的密文，这是第二重保险。
诏狱司，东库。
谢砚臣一身玄色锦袍，负手立在堆积如山的卷宗前，神色冷峻。
他脚下，一名亲信正单膝跪地，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安：“大人，江南那边截获了一批从水路漂来的茶团，用温水浸泡后，内里显出异温，恐怕……藏有密文。”
“密文？”谢砚臣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一群连自己名字都未必会写的愚民，就算把账本摊在他们面前，他们看得懂吗？传递密文，不过是疥癣之疾，无伤大雅。”
他似乎对这种小把戏不屑一顾，挥了挥手，下达了一道更为严酷的命令：“传令下去，城南的几处私塾，再给我焚三处。凡是查到家中藏有笔墨的，十岁以上的识字童子，杖三十，流放岭南。我要让他们知道，拿起锄头的才是顺民，拿起笔的，就是逆贼。”
话音未落，一名传令官神色慌张地飞奔而入，手中高举着一份八百里加急的边关军报。
“报——大人，江南急报！”
谢砚臣不耐烦地接过火漆密信，展开一看，瞳孔骤然紧缩。
信上说，江南七府，一夜之间，各地官衙前都立起了巨大的茶碑，碑上刻着东库账目中的几处关键亏空。
成千上万的茶农和商贩手持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抄本，跪在茶碑前，高呼税改，声势浩大，地方官府已经弹压不住。
他死死地盯着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无法理解，他可以烧毁私塾，可以流放学童，但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些世代与土地为伴的泥腿子，他们……怎么会识得“虫蛀”这两个字？
夜半，京郊破庙。
被称为“鹤翁”的老者，一双枯瘦如柴的手轻轻抚过一张新送到的桑皮纸。
那纸上空无一物，他却将其放在一盏盛着特殊药水的灯下烘烤。
片刻后，原本无痕的纸面上，渐渐浮现出蓝色的字迹：“东库虫蛀，印在第三列。”
鹤翁凑近了看，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既有欣慰，又有怀念。
他低声自语：“这字迹的韵脚，是‘冷香雪’的味道。但这算计亏空的法子，分毫不差，带着顾横波的算格。好啊，好啊，薪火相传，终究是传下来了。”
他将这张显出字迹的桑皮纸小心地卷好，塞进一个细长的竹筒里，然后交给了侍立在一旁的小满。
小满接过竹筒，将其藏入一个卖茶团的货郎担最底层的夹缝中。
随后，他一挥手，数十名和他年纪相仿的孩童从破庙的阴影中列队而出，他们像一条条无声的春日溪流，穿行在京城深夜的街巷中，将消息散播到每一个需要知道的角落。
也就在此时，京城另一端，专司情报的衡情司楼顶，一缕作为信号的茶烟忽然变了颜色。
它不再是单一的青色，而是五彩流转，最终在夜空中凝聚成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鸟，振翅掠过重重宫墙，朝着江南漕渠的方向飞去。
高高的诏狱司角楼上，沈撷英凭窗而立，恰好看到了那只划破夜空的信火飞鸟。
她知道，第一步成功了。
她低声呢喃：“柳知雪，该你了。”
第二天，一名打扮成普通药贩的女子获准进入诏狱司，为司内女眷看诊。
她见到沈撷英后，从袖中隐秘地滑出一包用油布裹紧的东西。
“沈司籍，”女子压低声音，“萧将军托我带话，边关已按您的方子，布下‘茶兵’三百。他们不懂兵法，但都识得茶性，只等您一声令下。”
女子递过来的，是一包来自极北之地的雪岭茶种。
这种茶种，遇火不燃，遇水则发，生命力极为顽强。
沈撷英紧紧握住那包茶种，掌心传来冰凉而坚实的触感，她望向窗外，仿佛能看到千里之外的边关雪岭。
片刻后，她走回桌案，点燃了另一支特制的信香。
这一次，升腾起来的茶烟在空中汇聚，竟化作一盏明亮的宫灯，高高悬挂在整个诏狱司的上空，久久不散。
灯影之下，整个京城都能看见这异象。
沈撷英看着那盏灯，嘴角泛起一丝冷冽的笑意，轻声说道：“谢砚臣，你烧得掉纸，却烧不掉这星星之火。”
摇曳的灯影，恰好照亮了守在院外的裴铮。
他腰间的剑鞘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道新的刻痕。
不多不少，正好四道，代表着诏狱司最关键的四道关卡，内应皆已就位。
而在皇城深处的书房内，谢砚臣将那份来自江南的急报揉成一团，又缓缓展开。
他盯着那张纸，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输了一阵，但他远未败。
他从一个亲信呈上来的证物袋里，拈起一片从江南截获的、显出字迹的茶叶，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山茱萸的辛辣，龙井的清雅，还有一丝……他辨认不出的、极淡的药味。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片茶叶，低声说道：“我总想着堵住他们的嘴，捂住他们的眼，却忘了，他们还能用别的东西‘说话’。”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盏悬于诏狱司上空的灯火，眼中再无一丝轻蔑，只剩下毒蛇般的专注和冰冷的算计。
他要做的，不再是去烧那些无关紧要的私塾，而是要找到这茶里，究竟藏着怎样的乾坤。
为了抓住一条鱼，他不惜毒干整条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