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长街尽头的更鼓敲过四更,寒气最是逼人。
东库高墙下的守卫兵卒搓着手,呵出的白气旋即被冷风吹散。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似无的茶香,像一只温暖的手,悄然抚过他们的鼻尖。
几个半大不小的茶童,提着简陋的食盒,怯生生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正是小满,他冻得脸颊通红,却还是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几位军爷,天寒地冻的,我家先生说,请军爷们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兵卒们本想呵斥,可见他们只是些孩子,又闻到那股醇厚的茶香,腹中的馋虫便被勾了起来。
他们日夜看守这枯燥的库房,待遇微薄,何曾有人如此体贴。
一个老兵油子探头看了看食盒里粗陶大碗盛着的温热茶汤,以及旁边几块压得紧实的茶团,不屑地撇撇嘴:“什么好东西,也敢拿来孝敬?”
小满连忙躬身:“军爷说的是,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就是些寻常的茶。只是我家先生说了,再寻常的茶,能在这寒夜里暖人心,便是好茶。”
这话说得妥帖,兵卒们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
热气腾腾的茶汤在这冷夜里是无上的诱惑。
他们不再推辞,接过大碗,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一股暖意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驱散了积攒一夜的寒气与困意。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当温热的茶汤浸润碗底,那些原本黯淡无光的茶渍,竟在热气的氤氲下,慢慢显现出一种诡异而繁复的纹路,如同一朵朵盛开的黑色睡莲。
“这茶……后劲儿怎么这么大……”一个兵卒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陶碗已然滑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成了最后的警示,紧接着,此起彼伏的闷响传来,七八个精壮的兵卒,竟在片刻之间尽数倒地,陷入了沉沉的昏睡。
黑暗中,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掠出。
裴铮一身夜行衣,手中长剑在微弱的天光下不见一丝反光。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倒地的兵卒,径直走到库门前,手腕一振,剑锋无声无息地划过碗口粗的精铁锁链。
没有金铁交鸣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嗤”声,仿佛热刀切过牛油。
那条象征着朝廷威严的锁链,应声断裂。
沉重的东库大门被缓缓推开,一股陈腐的霉味混合着纸张特有的朽气扑面而来。
门后,并非金银财宝,而是一座由卷宗堆积而成的山。
随着大门的洞开,这脆弱的平衡被打破,堆在最前方的数千卷旧账册如雪崩般倾泻而出,瞬间将门口的空地淹没。
这些泛黄的纸页,每一张都记录着一笔茶税,每一笔都牵系着一个茶户家庭的生死。
小满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篓,眼中没有孩童的稚气,只有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他跪在纸海之中,将一卷卷旧账飞快地塞进那些特制的、留有夹层的茶团之中。
就在此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黎明前的宁静。
谢砚臣一身绯色官袍,在亲卫的簇拥下狂奔而至。
可当他抵达东库前时,看到的只有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亲兵,以及那洞开的、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的库门。
他翻身下马,目光如电,死死锁定了站在卷宗之山前的沈撷英。
她素衣罩体,手里捏着一卷早已泛黄的茶引,神色平静得可怕。
“沈撷英,”谢砚臣的声音冰冷如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好大的胆子!你懂什么律?”
沈撷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展开了手中的那卷茶引。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尖上还沾着未干的茶渍。
她将指尖轻轻按在卷宗的空白处,那茶渍遇纸,竟如墨入水,迅速晕开,显现出一个个细小的名字。
“这上面,”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空旷的庭院,“写着三万茶户的命。您问我懂什么律?我只知道,他们遵守您的律,最后家破人亡。您说的律,是杀人律。”
话音落,她手腕一抖,那卷写满血泪的茶引被狠狠掷于地上,落在谢砚臣的官靴前。
“您守的,是让人生不如死的死律;我今日要立的,是能让人活下去的活法!”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又一阵马蹄声响起。
柳知雪一身劲装,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笺呈上:“先生,萧澹将军密信,雪岭茶兵已至城外三十里,只待火起为号!”
沈撷英接过密信,看也未看,转手便投入了脚边一个早已备好的火盆。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其中晶莹如雪的粉末。
那是天下至寒的“冷香雪”茶粉,混入那些旧账册烧成的灰烬之中,顷刻间,灰烬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散发出幽蓝的冷光。
她没有丝毫犹豫,拔下发簪,在自己白皙的手腕上轻轻一划。
鲜红的血珠滚落,滴入那混合了茶粉的灰烬里。
“轰——”
一声闷响,火盆中的灰烬冲天而起,化作一道五彩斑斓的信火。
那火焰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股奇异的寒意。
它在半空中凝聚,盘旋,最终竟化作一只翼展十丈的巨鸟,在灰蒙蒙的宫城上空发出清越的鸣叫。
城中早起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仰头望天,看到这闻所未闻的奇景,无不骇然失色,跪地叩拜:“是茶神!茶神显灵了!”
“妖术!”谢砚臣目眦欲裂,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气如虹,朝那火鸟当头斩去。
然而,他的剑锋却径直穿过了火鸟的身体,仿佛斩在虚空之中。
火鸟发出一声长鸣,猛地俯冲而下。
它并非实体,却带着一股无可抗拒的威压。
一道绚烂的光羽轻轻扫过谢砚臣花白的鬓角,他只觉一股寒意浸入骨髓,脚下一个踉跄,狼狈地后退数步。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的火光陡然变幻,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那是一个总角之年的孩童,跪坐在茶田旁的茅庐里,借着微弱的烛光,一遍遍诵读着《茶经》。
那孩子的眼中,闪烁着对茶最纯粹的热爱与光芒。
画面中的孩童,正是年幼的自己。
谢砚臣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握剑的手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
“我……我也曾……也曾想护着那些茶户……”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对那幻象中的自己忏悔。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
这位执掌诏狱、铁面无私了一辈子的老人,竟老泪纵横。
他颤抖着手,解下了腰间那枚象征着权力和律法的官印,一步步走到库前的石阶上,将它轻轻放下。
“我……认输。”
沈撷英立于库房之顶,那巨大的火鸟在她身后盘旋环绕,宛如她的守护神。
她扬起手,抓起一把把旧账册,奋力撒向空中。
万千纸页随风而起,如一场遮天蔽日的暴雪,洋洋洒洒,飘满了半座宫城。
她点燃了手中的第一张卷宗。
火苗“腾”地一下蹿起,映红了她决绝的脸庞。
“谢大人,”她的声音乘风而下,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您在祠堂烧纸,是敬鬼神,慰亡灵。而我今日烧天,是要这天,换个活法!”
火光冲天,将整座东库吞没。
远处,一支银甲闪亮的军队正踏着整齐的步伐,如潮水般涌来。
为首的萧澹银甲映月,气势如虹。
火海之中,一个崭新的命令随风传遍全城:“诏狱司即刻改制,首判之案,由沈撷英主理。即日起,开审——茶引大案!此案,由民举,由民审,由民断!”
火光的尽头,小满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茶筅,他身后,上千名茶童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稚嫩却又振聋发聩的呼喊:“先生在,茶在!”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才渐渐熄灭。
旧日的罪恶与腐朽,连同那座库房,一同化作了漫天飞灰。
喧嚣与厮杀归于沉寂,整座京城仿佛被一场大雨洗过,空气中弥漫着灰烬和泥土的味道。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大火烧尽的只是旧夜。
真正的对决,才刚刚拉开序幕。
沈撷英站在晨光之中,望着满目疮痍,神色平静。
她的仗打完了,但她的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