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司的雾,似乎永远不会散尽。
茯苓将最后一缕山茱萸粉末均匀地裹在茶团上,那团茶叶看上去就像一枚寻常的野果,质朴无华。
裴铮的剑鞘依旧靠在门框上,他的人像一尊沉默的铁塔,挡住了外面窥探的视线,也隔绝了沈撷英最后一丝犹豫。
墙角那口枯井,是前朝废弃的,井口窄小,井下却连着一条贯穿神京地底的暗渠。
茶团滚入井中,没有激起半点水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接了过去,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
三息,恰好是裴铮重新调整呼吸的间隙。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踏碎了偏院的宁静,为首的搜查官是谢砚臣的心腹,一双鹰眼锐利如刀。
他身后跟着两名仵作,径直走向那只小小的红泥火炉。
炉火已熄,但余温尚存。
仵作用银针探入茶汤,又取出一只活蹦乱跳的白鼠,强行灌入几滴。
白鼠在笼中吱吱乱叫,活蹦乱跳,毫无异状。
“看来沈祭酒的雅兴未减,身陷囹圄,还有心思品茗。”搜查官脸上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目光在沈撷英苍白的脸上逡巡,似乎想找出些许破绽。
沈撷英扶着墙壁,缓缓站直了身体,她的指尖还残留着茉莉花的清香,可喉咙深处却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
这不是茶的苦,而是记忆被抽离的空洞感。
这是第九次了,她以一段记忆为墨,在特制的桑皮纸上书写。
那些字迹遇水而生,遇干而隐,是她与父亲沈从安穷尽半生心血才研制出的“水隐墨”。
每一次书写,都意味着一段记忆的永久消逝。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第一次跟着父亲学点茶时,究竟是说了句“好香”,还是“好苦”。
那些鲜活的画面,如今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白雾,与这诏狱司的晨雾别无二致。
搜查官一无所获,悻悻然地带人离去。
偏院重归寂静。
裴铮走进来,将一小块干粮递到她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先吃点东西,你的脸色比桑皮纸还白。”
沈撷英接过干粮,却没有吃,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她赢了这一局,但代价是又失去了一部分的自己。
正午的阳光毒辣,将老把头渡口的青石板晒得滚烫。
小满赤着一双脚,踩在被江水浸湿的石阶上,半点不觉得烫。
他挑着一只半旧的竹篮,篮子不大,却压得他小小的肩膀微微倾斜。
“站住!查私货!”几名官兵凶神恶煞地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兵痞一把掀开盖在篮子上的粗布,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堆灰扑扑的茶团,散发着草药和茶叶混合的奇特气味。
小满黝黑的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憨厚的笑容,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官爷,尝尝?这是俺们村新做的方子,茉莉龙井心,外面裹了山茱萸粉,最是提神醒脑!”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兵痞嗤之以鼻,但还是被那股特殊的香气勾起了几分好奇。
他随手捏起一枚,粗鲁地塞进嘴里用力一咬,
“咔嚓”一声,茶团碎裂。
一股奇异的温热感瞬间从舌尖炸开,带着一丝微麻。
这是山茱萸的粉末遇到了唾液,正在迅速释放热量。
兵痞愣住了,他低头看向手中断开的茶团,只见原本光洁的内层断面上,竟随着那股热量浮现出几个细小的红色血字——东库虫蛀,印在第三列。
字迹清晰,触目惊心。
兵痞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半截茶团掉在地上。
他张大了嘴,想喊什么,却被那股麻意和惊骇堵住了喉咙。
小满趁着所有官兵都围过去查看的混乱瞬间,身体一矮,手腕巧妙地一翻,整个竹篮悄无声息地沉入渡口石阶下的一个水底暗格里。
那暗格是他和伙伴们花了半年时间,在水下用石头垒成的,与江底的暗流相通。
几十枚茶团在竹篮解体后,便随着那股幽深的暗流,像一群黑色的鱼,悄然无声地漂向了江南。
它们将在温热的江水中慢慢舒展,将藏在茶叶纹理间的秘密,彻底显露出来。
诏狱司,东库。
高大的库房门前,谢砚臣一身绯色官袍,面沉如水。
一名亲信跪伏在地,双手呈上一枚被截获的茶团,声音颤抖:“大人,城西渡口截获的茶团,经火烤检验,确有异温,内部恐藏密文。只是……只是字迹遇风即散,难以辨认。”
谢砚臣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里满是居高临下的漠然:“雕虫小技。一群愚民,就算认得几个字,又能掀起什么风浪?不过是疥癣之疾,不足为惧。”
他根本没把这小小的茶团放在眼里,在他看来,真正的威胁是那些传播思想的源头。
他挥了挥手,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地发出命令:“传令下去,城南的几家私塾,再焚三处。凡查到偷偷识字的七岁以上男童,杖三十,全家流放岭南。”
他相信,只要烧光了纸,打断了笔,堵住了嘴,天下便会重归他所希望的“安稳”。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名传令官神色慌张地策马飞奔而来,人未到,声先至:“大人!八百里加急!边关急报!”
信使翻身下马,几乎是滚到了谢砚臣面前,呈上火漆密封的竹筒。
谢砚臣皱眉拆开,信上的内容让他一向平稳的手都出现了瞬间的颤抖。
江南七府,一夜之间,有上百座“茶碑”被立于各大码头和茶市。
碑文并非石刻,而是用无数张从江中捞起的桑皮纸拓印拼接而成。
那些纸上,赫然印着完整的东库账目。
成千上万的茶农和商贩,手持茶商同业会散发的抄本,跪在府衙前,齐声请愿,要求彻查漕运贪腐,推行税改。
谢砚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信纸上那几个字,仿佛要将它瞪出个窟窿来。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他们……他们怎么会识得‘虫蛀’这两个字?”
他烧掉了城南的私塾,却没料到,江南的茶行,早已成了新的学堂。
夜半,神京城外,破庙。
油灯的光芒如豆,勉强照亮了神像前的一角。
鹤翁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抚过一张刚刚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桑皮纸。
纸上,原本无痕的茶渍,正缓缓显现出幽蓝色的字迹:“东库虫蛀,印在第三列。”
字迹娟秀中带着一股凛然的筋骨,布局精妙,疏密有致。
鹤翁仰头,发出一阵嘶哑而快意的笑声,浑浊的眼中闪烁着精光:“这字……是‘冷香雪’的韵味,风骨天成,但这其中的算格与布局,分明是顾横波的影子。丫头啊丫头,你这是把两家的绝学都融进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桑皮纸卷成一指粗细的纸卷,塞进一个中空的竹筒里,然后将竹筒严丝合缝地嵌入一只卖茶团的竹篮底部。
庙门外,小满带着十几个和他年岁相仿的童子,已经悄然列队而出。
他们没有言语,只是用眼神交流,随即像一股股细小的春溪,无声地融入了神京城深夜的街巷之中。
与此同时,城东的衡情司——明面上是京城最大的茶楼,暗中却是沈家情报网的枢纽——楼顶用于烘焙新茶的巨大风炉,烟囱里冒出的茶烟忽然变了颜色。
青白色的烟气中,陡然窜起一缕五彩流光,在夜空中盘旋、流转,最终凝聚成一只栩栩如生的飞鸟,掠过重重宫墙,径直朝着江南漕渠的方向飞去,最终消散在茫茫夜色里。
高墙之内,沈撷英正倚在铁窗边。
当她看到那只划破夜空的烟火飞鸟时,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低声私语,像是在对一位老友说话:“柳知雪,该你了。”
次日清晨,一名挑着担子的药贩模样的女子,获准进入诏狱司偏院,为“身染风寒”的沈祭酒送些草药。
在递过药包的瞬间,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道:“大小姐,萧将军托我传话,边关三百‘茶兵’已经就位。他说,只要您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以‘点茶’。”
女子的袖中,还藏着几粒被油纸包好的,来自雪岭的特异茶种。
沈撷英的手指收紧,紧紧握住了那几粒坚硬的茶种,它们仿佛带着边关雪山的寒意和战士们滚烫的决心。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片刻之后,衡情司的茶烟再次升腾而起。
这一次,烟气没有化作飞鸟,而是在诏狱司的正上空,缓缓聚拢成一盏巨大而明亮的宫灯形状,悬而不散。
灯影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沈撷英看着那盏烟火之灯,轻声笑了,这话,是说给谢砚臣听的:“谢大人,你烧得掉天下的纸,却烧不掉这燎原的火。”
灯影之下,无人注意,偏院门口,裴铮沉默地抬起手,用匕首的尖端,在自己的剑鞘上,刻下了第四道崭新的划痕。
四道划痕,代表着诏狱司的四道关键门户,内应已全部就位。
计划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便再也无法停下。
神京城里的空气,在一日之内变得肃杀而紧张。
谢砚臣的疯狂反扑,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来得更快、更猛烈。
一时间,城中风声鹤唳,巡街的卫兵增加了三倍,无数无辜的文士和学童被投入大牢。
那盏悬于诏狱司上空的烟火之灯,点燃了希望,也引来了狂风暴雨。
这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降临,雨势之大,仿佛要将整个神京城都冲刷干净。
连接南北的洛魂桥,在狂暴的洪水中发出一阵呻吟,最终被拦腰冲断。
南下的路,断了。
断桥边,一个简陋的茶摊在风雨中飘摇,摊主早已不知去向。
只有一个盲眼的老者,披着蓑衣,独自坐在棚下,任凭风雨抽打着油布棚顶,发出啪啪的巨响。
他手中的竹杖,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轻点着泥泞的地面,那声音微弱,却执拗地不被雷鸣与洪流吞没。
一名同样被困在此处的茶客,见他孤零零一人,心生不忍,端着自己刚刚沏好的一碗热茶,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
鹤翁的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了那细微的脚步声和水汽的温度,他没有抬头,只是缓缓地摇了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