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摇着头的枯瘦手掌停了下来,指尖依旧悬在半空,仿佛在倾听雨水敲打油布棚顶的节奏。
递茶的茶客是个壮实的鱼贩,见状有些不知所措,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粗茶,手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断桥边的茶摊,在这泼天大雨的夜里,本就只有他们二人与那位煮茶的哑巴摊主。
鹤翁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风沙磨了百年:“我不喝,只写。”
鱼贩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看鹤翁那双灰白无神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身旁倚着的、磨得光滑的盲杖,嘴里的话没过脑子就溜了出来:“老丈,您……不识字,如何写?”
鹤翁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竟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用耳朵听,用心记,用命来刻。”他说着,缓缓将指尖探入鱼贩捧着的茶碗中,蘸了些温热的茶汤。
茶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粗糙的木桌上洇开。
鱼贩瞪大了眼睛,只见那盲眼老者落指如飞,动作间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和章法。
他不是在乱画,而是在写字。
一笔一划,沉稳有力,仿佛那不是稍纵即逝的茶渍,而是要凿进木头里的刻痕。
三个字很快成型。
鱼贩看不懂那是什么字,只觉得那歪歪扭扭的茶痕在昏黄的油灯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
鹤翁收回手指,哑巴摊主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将一小块滚烫的木炭用火钳夹着,在桌子底下缓缓移动。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那原本淡褐色的茶渍,在桌面下方热气的熏蒸下,竟迅速变成了诡异的深蓝色,字迹清晰地浮现出来——税不过三。
鱼贩的呼吸骤然一滞,浑身的血都仿佛凉了半截。
这四个字,是禁忌,是催命符!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被鹤翁用盲杖轻轻点住了脚尖。
“收好。”鹤翁的声音依旧平静。
哑巴摊主不知从哪摸出一张极薄的油皮纸,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浮现出蓝色密文的桌面拓了下来。
鱼贩颤抖着接过那张尚有余温的纸,手心全是冷汗。
他慌乱地将其塞进自己带来的最大一条鲤鱼的鱼腹之中,又用草绳草草捆好。
“进城,走漕渠水路。”鹤翁又补充了一句,便不再言语,重新变成了一尊沉默的石像。
鱼贩不敢多问,挑起沉甸甸的鱼担,一头扎进了茫茫雨幕。
那条藏着惊天秘密的鲤鱼,顺着京城浑浊的漕渠,一路向南,最终被送上了开往江南的粮船。
半月后,江南,润州。
小满带着几个半大不小的茶童,正低头穿过一片芦苇荡。
她的竹篮里,装着一个个用彩线捆扎的五色茶团,煞是好看。
前方就是官卡,盘查的官兵凶神恶煞。
“站住!篮子里是什么?”一个官兵用刀鞘敲了敲篮子。
小满连忙停下,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天真烂漫:“回官爷,是新制的茶团,孝敬给府台大人的。”
官兵狐疑地掀开盖布,里面果然是一堆五颜六色的茶团,散发着混杂的茶香。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大人要不要尝尝?”小满眨着眼睛,拿起一个绿色的茶团,“这是咱们茶行的新方子,茉莉花混着龙井,清热去火,最适合这燥热天。”
官兵嗤笑一声,他可见过太多给大人们送礼的门道了,但这用茶叶团成的球,还是头一回见。
他嫌弃地挥挥手:“滚吧滚吧,别挡着道。”
小满连声道谢,领着茶童快步走过官卡,上了一辆早已等候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目光。
车厢里温度渐高,小满立刻将那些茶团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一块软布上。
借着体温的传递,那些看似普通的茶团表面,竟慢慢渗出湿意。
她将篮子翻过来,篮底原本空无一物,此刻却因茶团渗出的湿气,浮现出一行娟秀的红色小字:江南碑成,等您亲临。
马车绝尘而去,而京城,已是风雨欲来。
城北茶市被三千铁骑围得水泄不通。
所有的茶行、茶摊都被砸得稀烂,茶叶混着泥水流了一地。
谢砚臣一身玄色窄袖劲装,按着腰间的佩刀,面沉如水。
他的脚下,跪着一排排瑟瑟发抖的茶行老板。
鹤翁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官差押了上来,重重地摔在谢砚臣面前的泥水里。
“把他衣服撕开。”谢砚臣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官差动作粗暴,刺啦一声,鹤翁左臂的粗布衣袖被扯下,露出干枯的手臂。
在那手臂上,一个早已褪色、却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刺青赫然在目——那是一头咆哮的猛虎,旧秦王府亲卫的标志。
谢砚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本官还当是哪路神仙,原来是秦王府的余孽。一个瞎了眼的丧家之犬,也敢在京城教人写字?”
鹤翁挣扎着从泥水中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苍老的脸,那双盲眼却仿佛直直地“看”着谢砚臣。
“眼瞎,心不瞎。”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死寂的茶市,“谢大人您睁着眼,权倾朝野,却看不见这满城的怨气,听不见百姓的哀嚎。”
“放肆!”谢砚臣勃然大怒,一脚踹在鹤翁胸口。
鹤翁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
他却笑了,慢慢地撑起身体,对着旁边一个官差端着的茶碗,仰头便喝。
那本是官差自己解渴的茶。
“这茶……”鹤翁饮尽了碗中茶水,任由混着毒药的茶水滑入喉咙,脸上竟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比宫里的,香。”
话音未落,他猛地栽倒在地,乌黑的血从嘴角不断涌出。
在生命最后的瞬间,他的右手食指在泥地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划下了一道深深的茶痕。
那是一道不完整的笔画,一个指向北方的起手式。
偏院里,檀香袅袅。
沈撷英一袭素衣,将一方手帕里包裹的、从城北茶市偷偷带回来的茶灰,小心地撒入一只白瓷茶碗中。
碗里是新焙的君山银针。
她抽出腰间一柄精致的短匕,毫不犹豫地在左手食指上划开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珠滴落,与茶灰、茶叶融为一体。
她将茶碗置于香炉之上,茶烟升腾而起,不再是单纯的白色,竟在空中流转出赤、橙、黄、绿、青五种色彩。
最终,那五彩茶烟汇聚成一条微光闪烁的光路,穿透窗棂,径直指向城北的方向。
“带他们走。”沈撷英低声说道,仿佛在对空中的英灵下令。
院外,小满已带着十数名最机灵的茶童悄然肃立。
看到那道光路,她眼神一凛,对身后的童子们做了个手势。
一行人如同暗夜里的狸猫,沿着那条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光路,在京城复杂的巷道中疾速穿行。
他们悄无声息地绕过了三道官府设下的伏兵暗哨,将一份早已备好的《茶政十策》拓片,连夜送出京城,发往江南七府,命人连夜刻上各地茶山的碑石。
就在那一夜,京城内外所有衡情司的眼线都发现了一件怪事——他们赖以传递密信的茶烟,无论用何种茶叶、何种手法燃起,升腾起的烟雾都不再是往日的黑色或银色,而是如同打翻了的星河,璀璨斑斓,映照千里。
旧的密令体系,一夜之间,尽数失效。
三更时分,窗外传来三声极轻的叩击,是剑鞘轻敲窗棂的声音,长短有致。
是裴铮的信号。
沈撷英打开窗户的一道细缝,一只用细线缠绕的纸卷被递了进来。
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诏狱司东库,藏有宣和三年的茶引底账,可证韩子衡贪墨之实。
韩子衡,当朝户部尚书,谢砚臣的恩师。
沈撷英闭上眼,鹤翁临死前划出的那道指向北方的茶痕,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
诏狱司,正在城北。
破局的关键,到了。
她重新坐回案前,取过一只新制的茶团,以茶渍为墨,迅速在特制的薄纸上写下新的指令。
一旁的茯苓接过纸条,用一根淬了油的细针,熟练地将其缝入茶团的夹层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窗外,一道细微的火光冲天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竟凝成一个若有若无的茶铃形状,久久不散。
那是行动的信号。
沈撷英站起身,走到窗边。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那悬于夜空的茶铃说,也像是在对九泉之下的鹤翁说:“鹤翁,您教的字,正在长成一棵可以庇护所有人的树。”
今夜的风,也带着一股清冽的茶香,只是这香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沈撷英的目光穿透沉沉夜色,落向那座灯火通明、固若金汤的诏狱司东库。
黎明之前,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她拿起案上那几只由茯苓精心处理过的茶团,它们不再是传递消息的信物,而是另一种更致命的饵。
棋局已布,只待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