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东库高墙下的阴影里,几点微弱的炭火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物。
沈撷英素手拨弄着小泥炉,炉上瓦罐里的水“咕嘟”作响,温润的茶香一丝丝逸散开,带着蛊惑人心的暖意。
几名守库的兵卒早已被这寒气冻得手脚僵硬,闻到茶香,喉头不自觉地滚动。
一个茶童端着漆盘走近,盘中是几只粗陶碗,碗里盛着琥珀色的茶汤,旁边还摆着几块压得紧实的茶团。
“几位军爷辛苦了,我家主人说,天寒地冻的,请军爷们喝碗热茶暖暖身子。”茶童的声音清脆,带着未脱的稚气,让人毫无防备。
兵卒们对视一眼,并未多想。
这东库存放的都是陈年旧账,废纸一堆,谁会冒着杀头的风险来偷?
他们接过茶碗,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传来,瞬间驱散了部分寒意。
几人迫不及待地将热茶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头直坠腹中,通体舒泰。
沈撷英静立于暗处,眸光清冷如月。
她看着兵卒们将空碗放下,碗底那圈湿润的茶渍,在炭火微光的映照下,渐渐浮现出一圈极淡的、如同蕨类植物舒展的诡异纹路。
那是她用“醉神草”的汁液混入墨中,亲笔在茶团包装纸上写下的批注,遇水则溶,遇热则显,茶香便是最好的掩饰。
不过几息的工夫,那几个兵卒先是觉得眼皮沉重,随即身子一软,便靠着墙根沉沉睡去,鼾声细微。
夜风中,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
裴铮手腕一翻,长剑“铮”地一声轻吟,却又在出鞘的瞬间被他以巧劲压下,只余一道无声的寒光。
他身形微躬,剑锋贴着厚重的铜锁链条,猛然发力。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比人手腕还粗的链条应声而断,落在地上,却被他用脚尖轻轻一勾,悄无声-息地停住。
东库沉重的木门被缓缓推开,一股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后,是堆积如山的卷宗。
随着门轴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如山的书卷仿佛失去了支撑,轰然向外倾泻。
万卷积压了数十年冤屈的旧账,在这一刻,如同沉默的雪崩,瞬间将门口的空地吞没。
小满早已背着一个巨大的竹篓等候在侧。
他眼中没有丝毫孩童的胆怯,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坚定。
他扑入那故纸堆中,双手飞快地翻找,将一卷卷记录着茶税、茶引交易的关键账目抽出,准确无误地塞入身后竹篓的夹层里。
那些夹层,早已被大小不一的茶团填满,账簿藏于其中,天衣无缝。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雷霆之怒。
谢砚臣几乎是狂奔而来,他一眼便看到软倒在墙角的亲卫,心头猛地一沉。
当他冲到库前,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尘埃弥漫,旧账铺地,而那个一身素衣的女子,沈撷英,正静静地站在“雪崩”的中心,手中拿着一卷泛黄的茶引。
“沈撷英!”谢砚臣的声音嘶哑而冰冷,仿佛能冻结空气,“你好大的胆子!私闯禁地,迷晕守卫,窃取卷宗,桩桩件件都是死罪!你懂什么律法!”
沈撷英没有看他,只是缓缓展开了手中的卷宗。
她用指尖蘸了些清晨的露水,轻轻抹在卷宗的空白处。
那上面,原本用茶渍写下的隐形字迹,遇水后清晰地显现出来,密密麻麻,每一个字都像是泣血的控诉。
“这上面,写着三万茶户的命。”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黎明前的寂静,“谢大人,您说的律,是只为权贵书写的杀人律。”
她抬起眼,目光如剑,直刺谢砚臣,“您看,这上面记录着,景和三年,官府强征雪顶茶,定为贡品,却只字不提补偿,茶户们辛苦一年,颗粒无收。景和五年,您亲手颁布‘茶引新规’,一道政令,便让上万家茶坊的百年茶引作废,一夜倾家荡产。您守的,是让三万茶户家破人亡的死律!”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抖,那卷宗被狠狠掷于地上,摔在谢砚臣的脚前。
“而我,沈撷-英,今日要立的,是让天下茶人都能活下去的活法!”
就在两人对峙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街角传来。
柳知雪翻身下马,她一身劲装,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她快步冲到沈撷英身边,递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先生,萧澹将军的密信!雪岭茶兵已在城外三十里处集结,只待火起为号!”
沈撷英接过信,看也未看,而是转身从一个小巧的茶罐里,抓出一把银白色的茶叶。
那是“冷香雪”,传说中只在极寒的雪山之巅才会生长的奇茶,燃之有异香,其烟五彩。
她将茶叶与地上那些旧账焚烧后的灰烬混合在一起,快步登上库房顶端。
夜风呼啸,吹动她的衣袂。
在万众瞩目之下,沈撷英拔下发簪,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腕上划过。
鲜血涌出,一滴滴落在她掌心的茶粉灰烬之中。
她没有丝毫迟疑,将这混着血与恨的粉末猛地扬向天空。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茶粉在空中并未散去,反而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点燃,轰然升起一团五彩斑斓的信火。
火焰冲天,在漆黑的夜幕中迅速凝聚、变形,最终化作一只翼展数丈的巨鸟,通体流光溢彩,绕着皇城的上空盘旋悲鸣。
城中无数被惊醒的百姓推开窗户,仰头望向天空,看到这从未见过的神迹,无不骇然失色,跪地叩拜。
“是凤凰!是茶神显灵了!”惊呼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
“妖术!”谢砚臣目眦欲裂,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运足毕生功力,朝着天空那只火鸟奋力一斩!
剑气如虹,却在触及火鸟的瞬间,如泥牛入海,悄然溃散。
火鸟仿佛被激怒,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鸣,猛然俯冲而下。
它并未伤人,只是万千光羽如流苏般,轻轻扫过谢砚臣的脸颊。
那光羽明明是火焰,却没有丝毫灼热,反而带着一股刺骨的冰凉。
谢砚臣被这股力量震得踉跄后退,心神巨震。
恍惚间,他看到那火焰光羽中,竟浮现出一幅幅流动的画面。
画面里,是一个年幼的自己,跪坐在茶田旁的茅庐里,借着微弱的油灯,一字一句地诵读着《茶经》,眼中闪烁着对茶道最纯粹的光芒。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我愿此生,守护天下茶人,令其皆有衣食,皆有尊严……”
那是他少年时的誓言。
“我……我……”谢砚臣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天空那只代表着万民怒火的火鸟,又看了看地上那些记录着累累罪行的账簿,最后看向自己手中这把守护了一辈子“王法”的剑。
他一直以为自己守的是秩序,是律法,是不可动摇的规矩。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守的,不过是一座早已腐朽的坟墓。
“我也曾……想护着茶户……”他喃喃自语,两行老泪걷然而下。
“当”的一声脆响,伴随他一生的佩剑坠落在地。
谢砚臣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一般,解下了腰间那枚代表着诏狱司最高权力的官印,颤抖着将它放在库房前的石阶上。
“我……认输了。”
沈撷英立于库顶,火鸟在她周身环绕,如同最忠诚的守护神。
她看着下方那个瞬间苍老了三十岁的身影,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悲悯。
她伸出手,迎着猎猎长风,扬声道:“谢大人,你烧的,是呈给皇帝的奏折;而我烧的,是这不公的青天!”
她信手抓起一张旧账,用指尖火鸟的光羽点燃。
火苗“腾”地一下窜起,映红了她半边脸颊。
她将燃烧的账簿抛下,万千旧账仿佛受到感召,随风而起,在空中化作一场声势浩大的纸雪。
火星飞溅,一点,两点,千万点,瞬间将这漫天纸雪点燃。
一场大火,在皇城东库熊熊燃起。
远处,一支铁甲洪流正借着火光,如利剑般插入京城的夜色,为首的萧澹一身银甲,在火光与月色的映照下,寒气逼人。
火海之中,一个全新的声音,盖过了火焰的爆裂声,传遍了半座京城:
“诏狱司即刻改制,首判之位,暂由沈撷英担任。即日起,开审茶引大案——此案,由民来举证,由民来审理,由民来裁断!”
火光的尽头,小满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茶筅,他身后,数百名茶童眼中含泪,用尽全身力气,齐声呐喊,声震云霄:
“先生在,茶在!”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将东库连同里面所有的罪证与冤屈,都化为了灰烬。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场火熄灭的,只是过去;而那一道石破天惊的新令,才刚刚点燃了未来真正的风暴。
京城的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