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穿过宫墙的垛口,发出呜咽般的低吼。
三十六级汉白玉长阶,被落雪覆上了一层素白,宛如一条通往人间的天路。
沈撷英的红裙却像一捧泼洒其上的滚烫心头血,每一步,都在这纯白画布上留下刺目的印记。
宫灯的光晕追着她的身影,将她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映照得如同上等窑烧出的冷白瓷,精致,却也易碎。
她的脚步在最后一级台阶前,停住了。
阶下,风雪的中心,萧澹单膝跪地。
他刚从边境星夜驰回,一身玄色铁甲还未来得及卸下,甲胄的缝隙里嵌着冰霜,也凝着沙场的铁血气息。
他的手按在腰间的“破阵子”长剑上,剑已出鞘三寸。
那三寸寒芒,比他盔上凝结的霜雪更冷,正对着高天之上那座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宫殿。
这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一个臣子一生中最接近谋逆的姿势。
沈撷英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指尖发麻。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萧澹在等什么。
他在等她一句话。
只要她说一个字,这柄随他平定北境、斩杀敌酋的“破阵子”,便会毫不犹豫地指向天子,为她弑君伐天,铺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血路。
可若她沉默,他那刚刚建立的赫赫战功,便会立刻化为拥兵自重的罪名,忠义之名,将永世蒙尘。
风更急了,吹得她鬓边的碎发拂过眼睫,有些痒。
沈撷英缓缓闭上眼,将那瞬间的刺痛与不忍尽数压回心底。
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冰湖。
她没有看他,一眼都没有,径直迈过了最后一道台阶,身影被沉重的朱红宫门缓缓吞没。
萧澹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看见那抹红色消失在门后,终究是没有回头。
雪花落在三寸剑锋上,悄无声息地融化,仿佛一滴冰凉的泪。
太和殿内,暖炉烧得极旺,空气却比殿外的风雪还要凝滞。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唯恐惊扰了这殿上凝如实质的杀机。
“陛下!”一声苍老而悲愤的嘶吼打破了死寂。
御史大夫谢砚臣手持玉笏,从队列中走出,立于丹墀之下,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女子不得干政,此乃祖宗定下的纲常伦理!沈撷英一介女流,竟妄图染指朝局,实为祸乱之源!更有甚者,大将军萧澹拥兵城外,迟迟不肯解散,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他话音一顿,猛地从宽大的袖袍中抽出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密报,高高举起:“老臣有确凿证据!萧澹麾下最精锐的‘茶兵’,已秘密陈列于京城外三十里处,只待沈氏一声令下,便可挥师入城,颠覆我大周社稷!”
一石激起千层浪。
百官队列中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人人面露惊骇,交头接耳,殿内嗡嗡作响,仿佛闯入了一窝蜂群。
御座之侧,垂帘之后的太子殿下,始终低垂着眼帘,看不清神情,只是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早已深深掐入了掌心,留下几道惨白的月牙印。
就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沈撷英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绝。
她立于殿心,对周围的喧嚣和指责恍若未闻。
风从殿门的缝隙里溜进来,拂动她的裙摆。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一捻,一缕极细的、带着冷冽香气的雪茶粉末,自她袖口无声滑落,飘散在空气中。
“谢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你说我图谋社稷,想要这至高无上的权柄。”她顿了顿,抬眼直视着御座的方向,一字一句道:“可我要的,从来不是权,是命。”
是天下茶农的命,是万千因茶而活,也因茶而死的人的命。
话音落,她解下腰间那个样式古朴的茶囊,从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
没有笔墨,她并指如剑,毫不犹豫地在另一只手的手指上轻轻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
她便以这指尖之血为墨,在那张桑皮纸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一,此生不入朝堂,不拜相封侯。”
“二,此生不掌兵权,不干预军政。”
“三,此生不涉皇嗣,不入主后宫。”
三行血字,笔走龙蛇,字字都透着一股决绝的刚烈。
当最后一笔落下,奇诡的一幕发生了。
一缕青烟自她染血的指尖袅袅升起,那本该是茶道禁忌中“情念动杀”后才会产生的罪罚之烟,可它非但没有变成预示着天谴的污浊黑色,反而愈发清亮,最终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于大殿横梁之下,凝聚成一柄虚幻的、光华流转的长剑!
那剑影通体剔透,光华内敛,温润如秋水,静静悬浮,剑尖斜指地面,散发着一股悲悯而威严的气息。
满殿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超乎常理的景象震慑住了,连呼吸都忘了。
“我等女官,愿联名请奏,请陛下恩准,立茶正司,以正天下茶事!”
一个清亮的女声骤然响起。
女官之首的陆展眉猛然跨出队列,将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地一声掷在金砖地上,俯身跪倒。
在她身后,十二名身着青绿色官服的女官亦随之齐刷刷跪下,她们的声音汇合在一起,如裂开的丝帛,尖锐而坚定:“请陛下恩准,立茶正死司!”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谢砚臣踉跄着后退两步,仿佛看到了什么鬼魅。
他死死瞪着那柄悬空的虚影茶剑,状若癫狂,“以血为誓,情念动杀,茶烟必黑,此乃天道铁律!怎会……怎会凝成茶剑?她必有私心!她对权位必有贪欲!天道……天道为何不罚她!”
他的嘶吼在殿中回荡。
然而,话音未落,那柄茶剑似有感应,剑身轻轻一颤,一道柔和的光芒如水波般扫过谢砚臣的脸。
光影之中,竟映出了另一幅景象——一个穿着布衣的少年,正跪在江南的茶山下,双手捧着一本泛黄的《茶经》,神情虔诚地一遍遍诵读。
那少年,正是年轻时的谢砚臣。
他浑身剧震,仿佛被雷电击中。
那段早已被他埋藏在心底,被权欲和纲常尘封的记忆,就这么被血淋淋地剖开,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眼中的癫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仓皇与悲哀,两行滚烫的老泪自他干枯的眼角滚落。
他高举着的那封密信,在茶剑光芒的映照下,竟无火自燃,转瞬间化为一捧飞灰,从他颤抖的指间飘散。
与此同时,宫门之外。
风雪中,萧澹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那柄“破阵子”归回鞘中。
金属摩擦的微响,被落雪声温柔地掩盖。
当剑柄与剑鞘完全吻合的那一刻,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剑说,又像是在对那扇紧闭的宫门起誓:“从今往后,我不再为任何人拔剑。这柄剑,只为你一人留鞘。”
大殿门内,沈撷英听着身后百官压抑的议论声,遥遥望向宫门的方向。
她看不见他的身影,却仿佛能感觉到那股决绝的剑意已经敛去。
她的指尖,在袖中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随即,她转过身,走向殿前那张专为批阅奏章而设的御案,提起朱笔,在一方空白的圣旨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三个字——茶正司。
朱批落纸的瞬间,一道璀璨的金光自笔尖迸发,冲破太和殿的穹顶,化作一道流光,撕裂京城的风雪,径直射向遥远的江南。
金光所过之处,万里茶山,积雪消融,枯枝抽出新绿,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茶树,在这一刻,春意萌动。
遥远的江南渡口,一个手持白玉折扇的年轻男子,望着天际那道一闪而逝的金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轻笑。
他身后的随从低声问:“小温侯,京城那边,是成了?”
小温侯“啪”地合上扇子,敲了敲掌心,悠然道:“何止是成了。这一局,她赌上的不只是自己和萧澹的身家性命,更是整个天下茶道的道统。她赢了谢砚臣,赢了满朝文武,甚至……赢了天道。”
那道光芒划破天际,昭告着一个新纪元的开启。
然而,对沈撷英而言,真正的战场,才刚刚铺开案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