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更鼓敲过三巡。
茶正司的公堂内依旧灯火通明,冷香烛的青白光晕映着沈撷英苍白的脸。
她面前的案牍堆积如山,来自七省的茶册厚重得能压垮一张寻常书桌。
自新帝下旨,茶政归一,设立茶正司,由她总领,至今不过数日,她却像是被这浩如烟海的卷宗生生耗去了几年光阴。
她伸手去蘸墨,指尖一道尚未愈合的血痕被冰冷的墨锭硌得生疼。
那是前夜为了从一部朽坏的南诏茶经中拓印孤本,被竹简的残片划破的。
她浑然不觉,心思全在笔下那一行行朱批上。
堂外,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风雪中,如同一尊不会融化的冰雕。
是萧澹。
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望着那扇透出灯火的窗,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个正为天下茶政耗尽心血的女子。
沈撷英没有抬头,却清晰地感知到了他的存在。
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也是一柄悬在两人头顶的利剑。
她知道,他和他手中那支战无不胜的茶兵,是她推行新政最大的倚仗,也是新帝心中最深的一根刺。
他若再留京一日,便离万劫不复更近一步。
她搁下笔,从身侧取过两份早已拟好的令书,重新提笔,蘸满了朱砂。
这一次,她的笔锋沉稳如山。
“江南茶政,关乎国本之源,其利纷杂,非长袖善舞者不能理,即刻交由小温侯温玉执掌。”
“西北茶马古道,乃国之血脉,系边境安稳。着雷景行即刻重开,打通商路,安抚沿途十万茶户。”
笔落处,最后一笔的墨迹尚未干透,堂内燃着的三炉品鉴茶,那原本各自升腾的白、青、赤三色茶烟,竟奇迹般地汇于一处,交织缠绕,凝成一道五彩斑斓的光路,破开窗棂,穿透风雪,直直射向了西北方的天际。
沈撷英望着那道光,眼中没有半分波澜。
次日清晨,京城德胜门外,风雪依旧。
雷景行一身玄甲,跨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后三百茶兵精锐列成方阵,军容整肃,杀气凛然。
他们没有携带粮草,马背上驮着的,全是茶砖和茶种。
“此去西北,道阻且长,更有西夏虎视眈眈。若战事再起,西夏铁骑反扑,您可愿信我?”雷景行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城楼上的沈撷英耳中。
沈撷英立于风雪中,一身素色公服,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她缓缓点头,声音清冷而坚定:“我信的不是你雷景行,而是茶马古道上,那十万户等着茶砖活命的百姓,和边境上等着茶税换粮的将士。”
雷景行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震,随即翻身下马,对着城楼重重一拱手:“末将,明白了。”
他重新上马,抽出腰间佩刀,向前一指,声如洪钟:“出发!”
三百茶兵齐声呐喊,策马奔腾而去。
风雪中,一面崭新的军旗被彻底展开,上面用血色丝线绣着八个大字——茶归民手,税不过三。
就在雷景行出城的同一时刻,萧澹被一纸诏书召入宫中。
紫宸殿内,暖炉烧得极旺,新帝年轻的脸上却带着与这暖意格格不入的阴沉。
“萧卿劳苦功高,朕心甚慰。”新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内侍已将一卷明黄的圣旨递到萧澹面前,“这是朕赐你的‘归邸令’,三日后,解甲归府,永世不得私自聚拢茶兵。你的兵,朕会为他们另寻出路。”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萧澹的心里。
他知道,这不是赏赐,是缴械。
一旦他交出兵权,沈撷英就成了孤立无援的靶子,那些在茶政改革中利益受损的世家豪族,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一样扑上来。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一切情绪。
他缓缓跪下,叩首:“臣,遵旨。”
声音平静,犹如一块被冰封了千年的寒铁。
走出宫门时,雪下得更大了,几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埋葬。
他立在自己的府邸门前,那块“萧国公府”的牌匾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刺眼。
手,不自觉地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剑柄在他掌心微微颤抖。
这不是恐惧,是愤怒,是无力。
当夜,沈撷英的马车停在了萧府的后门。
她没有进去,甚至没有踏上台阶,只立于那座巨大的影壁之前,任凭寒风吹拂着她的衣袂。
萧澹从黑暗中走出,两人隔着数丈的距离遥遥相望。
“你走吧。”沈撷-英先开了口,声音清冷得像这雪夜,“去澹宁州。我已密令茶行的老把头在那里接应你,你带去的三千茶兵亲卫,会就地化兵为农,开荒种茶,自给自足。”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递了过去:“这里面是冷香雪的茶种,是我用自己的心炉之火温养而成。种下它,有它在的地方,便是我在。”
萧澹没有接,只是死死地凝视着她。
那张素来冷峻如冰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眼底的风暴却足以吞噬一切。
良久,他忽然笑了,笑声嘶哑,仿佛喉咙里含着血。
他解下腰间那柄跟随他南征北战、斩敌无数的长剑,连同剑鞘,一并递到她面前。
“这柄剑,曾为天下安宁出鞘。今日,我将它交给你。”
沈撷英却摇了摇头,后退一步。
“我不接剑。”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可的颤抖,“我只要你活着。”
萧澹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
最终,他没有再坚持,而是将剑轻轻放在了两人之间的雪地上。
他深深看了她最后一眼,再无一言,转身,一步步踏入无边的风雪之中,身影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一体。
沈撷英在他转身后,才缓缓走上前,弯腰拾起了那柄剑。
剑很重,剑鞘上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
她握紧了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她触及剑鞘内侧,似乎有个硌手的凸起。
她借着门廊下灯笼的微光,拨开剑鞘,看到了那个刻痕。
那是一个字,刻得极小,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分辨。
——英。
是她名字里的“英”。
她瞬间怔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茶烟在她周身无声升腾,却不再是五彩,而是变得澄澈透明,一如最初。
她终于明白,他留下的不是一柄剑,也不是一个剑鞘。
他将自己的命门,交到了她的手上。
那柄刻着她名字的剑,被她回到司中后藏入了书案最深处的箱底,一如藏起一段再不能示人的心事。
她知道,从今往后,她的命门,唯有她自己能守。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茶正司正式开衙那日,天色微明。
沈撷英立于公堂之前,亲手点燃三炷清香,祭告天地。
她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