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茶正司于朱雀大街南首开衙,未设正门,不挂匾额,只在空旷的院中立了一只巨大的铜火盆。
京中百姓闻讯,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皆伸长了脖子,想看这位搅动了天下风云的沈家孤女,究竟要唱哪一出戏。
辰时正,沈撷英一身素衣,自司内缓步而出。
她未戴冠,未施粉黛,唯有眉心一点朱砂,红得触目惊心。
她立于堂前,对着苍天,燃起三炷清香,深深一拜。
这一拜,不为君王,不为神佛,只为这片土地上所有被茶所困、因茶而死的人。
祭拜完毕,她直起身,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化为决绝。
身后,数名差役抬着沉重的箱笼,将堆积如山的“茶引大案”卷宗倾倒于地。
万页账册,记录着无数茶户的血泪与绝望,此刻却如枯叶般散落一地。
沈撷英亲自拿起一卷,毫不留恋地投入火盆。
火舌“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吞噬着泛黄的纸张,墨写的罪证在烈焰中扭曲、卷曲,最终化为纷飞的黑蝶。
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也映在每一个围观者震骇的瞳孔中。
就在此时,一袭官袍的陆展眉手捧一方紫檀木盒,穿过人群,快步而来。
她神情肃穆,将木盒高举过顶:“沈大人,圣上有旨,茶引案毕,特设茶正司,总领天下茶政。此为茶正司金印,自此,茶正司直奏天听,不属六部,不归内阁!”
这是泼天的权柄,是无数京官汲汲营营一生也无法企及的荣光。
所有人都以为,沈撷英会郑重接过这方代表着皇权与信任的官印。
然而,沈撷英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印章,却连看都未看,反手就将其掷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盆之中。
“当!”
金印坠火,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陆展眉脸色煞白,失声道:“沈大人,你……你疯了!”
沈撷英凝视着烈火,声音清冷,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规矩若成枷锁,烧了也罢。”
她要的,从来不是成为规矩的执掌者,而是要成为规矩的打破者。
烈火中,纯金铸就的官印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熔化,金液流淌,在火焰中心汇聚。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熔金并未消散,反而蒸腾而起,在空中缓缓凝成一盏古朴茶炉的虚影,炉身纹路玄奥,炉口烟气袅袅,最终稳稳地悬停在了茶正司院落的正上方,宛如一轮永不坠落的金色太阳。
众人尚在惊骇之中,一位拄着鸠头杖的老者自人群外缓缓走来,百姓们见了他,竟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
来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是前朝大理寺卿,毕生修订《大乾茶律》的谢砚臣。
他步履蹒跚地立于火盆前,火光映照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他没有指责,只是用一种近乎自语的音量低语:“你烧的,不只是印。”
沈撷英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我烧的是‘谁配掌权’的旧问。从此以后,这世上只问‘谁配活’。”
一句话,如重锤敲在谢砚臣心上。
他浑身一颤,眼中涌起巨大的悲哀与释然。
他穷尽一生,试图用律法与规矩为茶户织就一张保护网,却不料这张网最终变成了束缚他们的囚笼。
他想护的人,一个也没护住。
“老夫……也曾想护尽天下茶户。”他长叹一声,佝偻着身子,从怀中颤巍巍地掏出十卷用锦绳细细捆好的书稿。
那是他闭门十年,呕心沥血修订的新版《茶律》,是他最后的希望。
火光映出他浑浊的泪眼。
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心血,而后决绝地松手,任由那十卷书稿坠入火海。
转身,离去,那曾以铁面无私、法度严明著称的背影,此刻在众人眼中,竟佝偻得如同一株被风雪压折的枯竹。
火,仍在烧。
数日后,两封急报几乎同时抵达京城。
一封自江南而来:小温侯卫长风于江南七府之地,为所有被冤死的茶户立无字碑,并宣布废除一切苛捐杂税,新茶利好,尽归农户。
消息传开,七府之地,万千茶户,面朝北方,叩首三日,感念沈撷英再生之恩。
另一封自西北而来:雷景行率玄甲军,以雷霆之势重开断绝十年的茶马古道。
西夏使臣畏其兵锋,感其诚意,竟于阵前下跪,献上国宝“千里马图”,愿以万匹良驹,换取大乾茶叶。
沈撷英立于高耸的城楼之上,春风拂面,吹起她的衣袂。
她眺望着远方绵延不绝的春山,山色如黛,新绿如画。
那是新茶吐露的颜色,是希望的颜色。
她取出一只白瓷茶盏,挽起衣袖,露出皓白的手腕。
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划,一滴殷红的血珠便落入盏中,与清冽的茶汤相融。
她举盏,并非饮用,而是静静看着。
茶烟升腾而起,却与往昔截然不同。
这一次,烟气中没有了预警未来的画面,也没有凝成任何具体的形状。
它只化作一缕似有若无的清风,挣脱了束缚,掠过城墙,越过田野,向着千山万水之外,自由地吹拂而去。
千里之外,澹宁州。
夜色如水,月华如霜。
萧澹独自立于一片新开垦的茶园之中。
这里的土质最为特殊,最宜种植那失传已久的“冷香雪”。
他手中正握着一株费尽心力才寻得的幼苗,根须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
他将幼苗轻轻放入新刨的土坑中,月光下,他的侧脸温润如玉,低语声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株新生命:“你在京城烧规矩,我在这里为你种新茶。”
话音刚落,他忽觉右边袖中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温热。
他疑惑地伸手一探,一枚卷曲的茶叶竟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那茶叶尚带着一丝湿润的水汽,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萧澹先是一怔,随即低头,看着那片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而来的茶叶,唇边漾开一抹无奈而宠溺的笑意。
“你不说想我,却让茶替你来了。”
京城,茶正司的屋顶上,沈撷英迎风而立,遥望着澹宁州的方向,默然不语。
那一刻,脑海中所有破碎的记忆碎片终于拼凑完整。
她想起了所有事,却发现心中一片澄明。
心炉未熄,情念却已不再是执念。
她低声对自己说:“我不接剑,但我烧了规矩。”
风,忽然吹得急了。
她身前那原本散入天地的茶烟,竟重新汇聚,凝成一柄虚幻的、由烟气组成的长剑。
剑身朦胧,却透着一股无坚不摧的锐意。
然而,这柄茶剑既不指向代表皇权的天,也不指向代表众生的地,而是剑尖一转,遥遥指向了澹宁州的方向。
几乎是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萧澹心有所感,猛地抬头。
他看见清冷的星河之下,有一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光,如流星般坠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刚刚种下的那株“冷香雪”幼苗之上。
微光入土,幼苗的根须猛地扎入深土,嫩绿的芽尖,在清冷的月色下,舒展出了第一片新叶。
京城的夜,因为那一场大火而变得格外寂静。
烧毁的罪证化为尘埃,熔化的金印凝为虚影,老臣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一场颠覆旧秩序的风暴似乎暂时平息,可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
那座巍峨的宫城,在夜色中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无数双眼睛正从那黑暗的深处,注视着城南茶正司顶上那道孤高的身影。
她烧了规矩,但规矩的缔造者,还端坐在龙椅之上。
夜风渐冷,带着晚春独有的寒意。
沈撷英从屋顶上跃下,稳稳地落在院中。
那盏悬于半空的茶炉虚影,洒下淡淡的金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信使自宫城方向疾驰而来,却在茶正司百步之外被无形的屏障拦下。
他不敢靠近,只能高声传话,声音在寂静的长街上回荡不休。
沈撷英听完了传话,面无表情,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天边将亮未亮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