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大开的瞬间,仿佛一头沉默巨兽张开了森然巨口,要将那抹单薄的红影吞噬殆尽。
风雪从门缝里倒灌出来,卷起沈撷英的裙角,猎猎作响。
内侍尖利的声音如同一根冰锥,刺破了黎明前的死寂:“沈氏,无召不得入殿!”
沈撷英没有停步。
她身后的十二名女官,包括为首的陆展眉,都像钉在雪地里的雕像,动也不动。
她们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红色身影,仿佛追随着一团即将燎原的火。
“我非为官而来,”她的声音清冷,却盖过了风雪,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是为天下请命。”话音落,她已踏上玉阶,那盏空空如也的乌金香炉在她手中,竟沉重如山。
金銮殿内,暖炉烧得旺,空气却比殿外的风雪还要冷冽。
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目光如刀,齐齐射向那独自走入殿中的女子。
龙椅之上,天子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丹墀之下,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鸠头杖,白须在胸前微微颤抖,正是三朝元老、御史大夫谢砚臣。
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沈撷英,声音如同洪钟:“女子干政,牝鸡司晨,此乃乱纲常之举!朝廷自有法度,何须另立一个闻所未闻的茶正司?若此例一开,国将不国!”
他言辞激烈,掷地有声,引得不少臣子点头附和。
谢砚臣见状,更是气势大盛,从宽大的袖中滑出一本用黄绫包裹的密折,高高举起:“老臣更闻,沈氏以茶道为名,结交江湖,甚至与手握西境兵权的三皇子私相往来,其心叵测!今日所求,名为请命,实为立威,欲效仿前朝,做那权倾朝野的‘茶后’!”
“茶后”二字一出,满殿哗然。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太毒。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有猜忌,有鄙夷,也有恐惧。
角落里,身着太子朝服的青年垂着头,脸色苍白,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血印。
面对着滔天巨浪般的攻訐,沈撷英却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她走到大殿中央,就在谢砚臣前方三步之处停下。
她没有去看天子,也没有去辩驳群臣,只是缓缓解下腰间那个绣着雪茶花的茶囊。
她从囊中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平托于掌心。
然后,在百官惊骇的注视下,她抬起另一只手,用食指的指甲在拇指指腹上轻轻一划。
一道血口裂开,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滴落如红梅。
她没有丝毫迟疑,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张洁白的桑皮纸上疾书起来。
她的动作极快,血珠尚未凝固,一行行字迹已然成型,带着一股决绝的惨烈。
“一不入朝堂,请立司以正纲纪,非为官爵。”
“二不掌兵权,请立司以安茶农,非为权柄。”
“三不涉皇嗣,请立司以清天下,非为私心。”
三行血字,字字泣血。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指尖那缕一直缠绕的冷香雪茶丝,无火自燃。
一缕青烟自她指缝间袅袅升起,穿过那张血字淋漓的桑皮纸。
按照茶道的禁忌天律,凡是以情念、杀伐、权欲催动的茶烟,都会瞬间转为不祥的墨色。
谢砚臣的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快意,他等着,等着那缕烟变黑,成为沈撷英野心败露的铁证。
然而,那缕青烟并未变黑。
它在空中盘旋、凝聚,最后竟化作一柄虚幻的、通体剔透的长剑,光华流转,如一泓秋水。
茶剑无声无息地悬浮至殿梁之下,剑尖斜指,清光遍洒,将殿中百官或惊恐、或贪婪、或犹疑的脸,照得一清二楚。
满殿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不可能……”谢砚臣脸上的得意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与不信。
就在此时,陆展眉猛然从殿外冲入,将代表自己身份的象牙笏板狠狠掷在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她双膝跪倒,高声喊道:“臣,礼部司言陆展眉,愿联名请立茶正司!”
她身后,那十二名女官齐齐涌入,一言不发,整齐划一地跪倒在地。
她们同时解下腰间的茶铃,轻轻一振。
那本应无声的铃铛,此刻却发出了裂帛般的脆响,十二道声响汇成一道洪流,在金殿中回荡:“请立茶正司!”
谢砚臣踉跄着后退一步,仿佛被那剑光和铃声抽走了所有力气。
他指着那柄虚影茶剑,嘶声力竭地吼道:“情念动杀,天律必罚!为何……为何不黑?她必有私心!她一定用了什么妖术!”
他的话音未落,那柄悬梁的茶剑似有感应,轻轻一颤。
一道柔和的光芒从剑身上扫出,不偏不倚,正落在谢砚臣的脸上。
光影之中,浮现的并非他此刻狰狞的老脸,而是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少年,正跪坐在江南的茶田边,借着晨光,痴痴地捧读一本泛黄的《茶经》。
那时的他,眼神清澈,满是对茶道的虔诚与热爱。
幻象一闪而逝。
谢砚臣浑身剧震,仿佛被雷电击中。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浑浊的老眼中,两行滚烫的泪水决堤而下。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本足以致沈撷英于死地的密折,那黄绫包裹的罪证,竟在他颤抖的指间,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捧灰烬,随风而散。
宫门外,风雪愈发大了。
玄甲未卸的萧澹单膝跪在雪中,身后的披风早已积了一层白。
他手中的剑,出鞘三寸,寒光凝为一线,却始终没有再进一分。
他在等,等一个结果,或者一个命令。
他知道,只要她一句话,这三寸寒光便可染尽龙血;只要她一个字,他也可能背上永世骂名,万劫不复。
当殿内传来“茶剑悬梁”的惊呼时,他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恰好看见那道红色的身影立于高高的殿门之口,红裙如血,俯瞰着阶下的一切。
她赢了。
可她的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扫过跪地的女官,却唯独没有望向他的方向,仿佛雪地里那个为她赌上一切的将军,不过是与积雪同色的虚无。
萧澹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风雪冻住,又被烈火灼烧。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将剑归入鞘中,直至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低下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从此,我不再为任何人拔剑,只为你一人留鞘。”
殿内,沈撷英没有理会身后的一切。
她走到御案前,天子默默地让开了位置。
她提起朱笔,在早已备好的圣旨上,写下了“茶正司”三个字。
朱批落纸的瞬间,一道凡人肉眼不可见的金光,自皇城之巅冲天而起,如利箭般直射东南方的江南。
刹那间,江南万里茶山,积雪消融,枯枝抽出新绿,一片春意盎然。
遥远的渡口,一位手持白玉扇的锦衣公子凭栏而立,望着天际那道一闪而逝的金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轻笑:“以身证道,血祭天律……这一局,她竟真的赢了天道。有意思。”周围的人都叫他,小温侯。
金殿之上,沈撷英放下了笔。
她指尖的伤口已经愈合,但那缕由血与茶化成的烟气,却并未完全消散。
它悄然凝成了一缕细不可察的丝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遥遥指向了北方——澹宁州的方向。
大火已经烧尽了腐朽的旧规,而她的心,在这一片灰烬之上,才刚刚开始跳动。
她知道,设立茶正司只是开始,真正的棋局,在那遥远而寒冷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