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城天色未明,禁军便清空了长街。
在无数双或敬或畏的目光注视下,诏狱司那块浸透了百年血腥与阴森的黑底金字牌匾,在一阵沉闷的吱嘎声中被取下,重重地摔在雪地上,溅起一片污浊的雪泥。
随即,一块崭新的楠木匾额被高高挂起,上面是新帝亲笔御书的三个大字——茶正司。
从此,天下冤狱,归于茶理。
沈撷英一身素色官服,立于公堂之内。
这里曾是审讯犯人的大堂,如今血腥气已被浓郁的茶香涤荡一空,唯有梁柱上还残留着暗沉的色泽,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她的案前,来自七省的茶册堆积如山,每一卷都关系着一方水土的民生与命脉。
她已在此不眠不休两日,指尖被粗糙的竹简边缘划开的血痕尚未愈合,又在翻阅卷宗时染上了新的墨迹,红与黑交织,触目惊心。
夜至三更,堂外风雪更紧,卷着哨音,拍打着窗棂。
沈撷英放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一道熟悉的气息,如雪中孤松,正静静地立在影壁之外。
他没有进来,甚至没有靠近门扉,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要将自己的身影融进这无边的风雪里。
是萧澹。
她知道是他。
也知道他为何而来,又为何不入。
新帝登基,根基未稳,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错。
萧澹手握三千精锐茶兵,虽是护驾功臣,却也成了新帝心头最尖锐的一根刺。
他若再留京一日,便多一分成为众矢之的的凶险。
这盘棋,她既已开局,就绝不能让最重要的棋子,在棋盘之外被人折断。
她不再迟疑,重新提起笔,蘸饱了墨,在一张空白的令书上写下两行字。
她的笔迹清隽却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江南茶政,交小温侯执掌,整饬茶引,安抚茶商。”
“茶马古道,由雷景行重开,以茶换马,互市通边。”
笔落的瞬间,她指尖那道未愈的伤口沁出一丝血珠,悄然滴入砚台。
墨汁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盘旋升起一缕茶烟。
那烟气并非寻常的青白之色,而是在灯火下折射出斑斓的五彩,如梦似幻。
烟气在空中盘旋、凝聚,最终化作一道凝实的光路,破开门窗的阻隔,穿透漫天风雪,笔直地指向遥远的西北方向。
光路所指,正是茶马古道的起点。
次日清晨,厚重的城门在风雪中缓缓开启。
雷景行一身玄甲,跨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他身后,三百名茶兵身着统一的赭色劲装,队列整肃,气势如虹。
他们曾是萧澹麾下最精锐的力量,如今,他们将成为打通西北生命线的第一批拓荒者。
“若西夏趁机反扑,边关再生事端,您可愿信我?”临行前,雷景行勒住马缰,回头望向城楼上那道纤弱却挺拔的身影。
风雪吹动着她的衣袂,让她看起来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沈撷英的目光越过他,望向他身后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上面绣着八个大字——“茶归民手,税不过三”。
她点了点头,声音清冷而坚定,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我信的不是你雷景行一人,我信的是这条茶路上,十万茶户嗷嗷待哺的命。”
雷景行心中一震,不再多言,只郑重地拱手一揖,随即猛地一夹马腹,带头冲入了茫茫雪原。
“小姐,三皇子殿下呢?”身旁的茯苓轻声问道,眼中满是担忧。
沈撷英的目光依旧望着远方,仿佛能看到那支队伍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
“他?”她轻声说,“他该走了。”
话音未落,宫中的内侍已至三皇子府。
萧澹被紧急召入宫中,在空旷而冰冷的紫宸殿内,新帝亲手将一卷明黄的“归邸令”赐予他。
圣旨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水写就,寒意刺骨。
“三皇子萧澹,护驾有功,特准归藩。三日之内,解散私聚茶兵,返回封地澹宁州,永不得擅离。”
他跪下,双手高举过顶,接过了那份决定他命运的旨意。
声音平静得像一块被风雪冻结的寒铁:“臣,遵旨。”
从皇宫出来时,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遮天蔽日,让整个京城都陷入一片苍茫。
他立在自己府邸的门前,那块“澹王府”的匾额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剑柄在他掌心微微颤抖,发出一阵细不可闻的嗡鸣。
他就这样在府门前站了许久,久到落雪几乎将他塑成一座雕像。
最终,他还是没有踏入那扇朱红大门。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剑柄,转身,一步步走向城南那座不起眼的偏院。
那里,是她的居所,也是他此刻唯一能去的地方。
当夜,沈撷英的身影出现在偏院门外。
她没有敲门,也没有让人通传,只如他白日里那般,静静地立在影壁之前。
院内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影壁上,孤寂而落寞。
“你走吧。”她的声音穿透门扉,清冷如月光。
影壁后的身影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看向那道隔绝了他们视线的墙壁。
“去澹宁州。”她继续说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你的三千茶兵,我已用茶正司密令,交由茶帮的老把头在关外接应。他们会化兵为农,在那里开辟新的茶园,种茶养民。澹宁州虽苦寒,却是你的根基。”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隔着门,轻轻放在门前的石阶上。
“这里面,是我的‘冷香雪’心炉茶种。把它种下去,看着它生根发芽,便如我亲至。”
院内沉默了许久,久到沈撷英以为他不会再有回应。
忽然,一声低沉的笑声传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血腥气,仿佛是胸中郁结的万千不甘与决绝,在此刻尽数迸发。
门开了。
萧澹站在门内,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
他解下腰间的长剑,连同剑鞘,一并递到她面前:“这柄剑,曾为扫平奸佞出鞘,为天下苍生出鞘。今日,我将它交给你。”
沈撷呈却摇了摇头,后退一步,避开了那柄剑。
“我不接剑。”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我只要你活着。”
萧澹凝视着她,眼中的血色与挣扎渐渐褪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收回手,将剑轻轻放在了她刚才放置茶种的地方,然后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毫不回头地踏入了无尽的风雪之中。
他走后,沈撷英才缓缓上前,拾起那柄剑。
剑身入手,冰冷刺骨。
她没有拔剑,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古朴的剑鞘。
就在靠近剑格的内侧,她触及到一个极其微小、若不仔细触摸根本无法察觉的刻痕。
那是一个“英”字。
她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明白,他留下的,不是一柄防身的剑,而是他毫无防备的命门。
她闭上眼,一滴泪滑落。
泪水滴落的瞬间,一缕极淡的茶烟从她周身升腾而起,透明如初,无形无色。
而远在百里之外,正迎着风雪独行的萧澹猛然驻足,回望京城的方向。
风雪之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缕五彩的烟气跨越时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他的肩头,随即化作一片指甲盖大小的叶形光斑,微微发烫。
那光斑一闪,便渗入他的衣甲,在他的肌肤上生了根,缓缓舒展出一片嫩芽的轮廓。
沈撷英在偏院门前静立良久,直到全身都被寒意浸透,才抱着那柄剑,转身回到茶正司。
她没有回内堂休息,而是直接走向了那座刚刚清扫出来、用以祭祀茶神与天地的正堂。
堂中空无一物,唯有一只古朴的青铜香炉。
她将那柄刻着她名字的剑,郑重地供奉在了香炉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