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剑是她身为将军的过去,供奉于此,既是告别,也是铭记。
从此往后,她不再是沙场上冲锋陷阵的将,而是这京城中,为万千茶户执剑的人。
三日后,茶正司开衙。
天还未亮透,朱雀大街的尽头便已人头攒动。
新设的衙门没有悬挂“明镜高悬”之类的匾额,只有一块沉木,上书“茶正司”三字,笔锋锐利,如剑出鞘。
沈撷英一身素色官服,立于衙门前的香案后,神情肃穆。
她身后,是新任的司事们,人人屏息,神色凝重。
他们都清楚,今日此举,无异于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将掀起怎样的波澜,无人可以预料。
吉时已到。
沈撷英亲自点燃了三炷清香,对着苍天拜了三拜。
没有繁文缛节,没有长篇祝祷,她只是在敬这片天地,敬那些在无声中死去的冤魂。
祭拜完毕,她转身,目光扫过阶下无数双或期盼、或畏惧、或质疑的眼睛。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身旁的茯苓微微颔首。
茯苓与几名力士抬出一个巨大的火盆,置于堂前。
紧接着,一箱箱封存完好的卷宗被搬了出来。
那正是“茶引大案”的核心,堆积如山的万页账册。
每一页,都浸透着茶户的血泪;每一个字,都记录着一个家庭的破败。
这些账册,是定罪的铁证,足以将江南官场清洗一遍,但也足以让无数被胁迫、被蒙蔽的底层小吏和茶商,沦为权贵斗争的牺牲品。
“烧。”沈撷_英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哗然。
烧了?
这可是茶正司成立的根基,是向皇上证明自身价值的凭证!
茯苓没有丝毫犹豫,她举起火把,将那凝结了无数罪恶与苦难的纸张点燃。
火苗“轰”地一下窜起,贪婪地吞噬着泛黄的卷宗。
墨迹在火焰中扭曲,化作一缕缕黑烟,冲天而上。
那火光映在沈撷英的脸上,她的眼眸里没有半分动摇,只有一片沉静的决绝。
就在此时,陆展眉手捧一个紫檀木盒,快步穿过人群而来。
她走到沈撷英面前,单膝跪地,高高举起木盒:“司正,陛下御赐‘茶正司印’,自此,我茶正司直奏天听,不属六部,监管天下茶事!”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让原本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直奏天听,不属六部!
这是何等的荣宠,何等的权力!
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火热,齐齐聚焦在那枚代表着无上权威的官印上。
沈撷英打开木盒,那枚由上等暖玉雕琢而成的官印静静躺在其中,温润而沉重。
她拿了起来,却没有细看,反手一扬,便将那枚足以让天下官员为之疯狂的玉印,掷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盆之中。
“规矩若成枷锁,烧了也罢。”
她的声音清冷,掷地有声。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住了,连陆展眉都忘了起身,愕然地望着那片火海。
玉石入火,本该崩裂,但这枚御赐官印却在烈焰中缓缓熔化,化作一滩流动的熔金。
那金光并未熄灭,反而升腾而起,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于茶正司的屋顶上方,凝成了一盏古朴茶炉的虚影,炉口烟气袅袅,仿佛在默默吐纳着天地之息。
这等异象,已超出常人理解。
人群中,有人敬畏,有人恐惧,更有人已悄然后退,想尽快将这惊世骇俗的消息传递出去。
待众人情绪稍定,茯苓才凑到沈撷英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小姐,您把皇上御赐的印都烧了,真不怕吗?这可是欺君之罪!”
沈撷英望着那跳动的火焰,火光在她的瞳孔深处燃烧。
她轻声回答,像是在对自己说:“怕。但我更怕那些无辜的茶户,再像牲畜一样死去。”
话音未落,一个苍老而沉重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你烧的,不只是印。”
众人回头,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谢砚臣拄着一根鸠头杖,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不过数日未见,他仿佛又老了十岁,满头白发在晨风中凌乱如雪,昔日的威严荡然无存。
他走到火盆前,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尊茶炉虚影,良久,才转头看向沈撷英:“你烧的是规矩,是法度,是这大周朝百年来‘谁配掌权’的旧问。”
沈撷英迎上他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谢阁老说得对。但从此以后,茶正司不问‘谁配掌权’,只问‘谁配活’。”
“谁配活……”谢砚臣喃喃自语,像是被这三个字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有悔恨,有释然,也有一丝解脱。
他颤抖着手,从怀中解下一个层层包裹的布包,里面是他倾尽毕生心血所著的《茶律》十卷。
这十卷书,曾是他引以为傲的杰作,是他试图用律法来规范茶事、保护茶户的理想。
“老夫……也曾想护着那些茶户。”他的声音沙哑,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可老夫错了,律法终究是为人所用,人心坏了,再好的律法,也只是权贵们吃人的利齿。”
说罢,他将那十卷心血之作,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火中。
书页遇火,迅速卷曲焦黑,化作灰烬,与那万页账册的残骸混杂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谢砚臣再没有看沈撷英一眼,转身离去。
他的背影在晨光下拉得很长,佝偻着,仿佛一座被岁月压垮的山。
那冲天的火光与黑烟渐渐平息,新生的茶炉虚影下,一缕若有若无的茶烟升腾而起。
它不再像从前那样为沈撷英预警灾祸,也不再显化出具体的形象,只是化作一缕清风,无声无息地掠过京城,吹向千山万水。
风过江南,带来了天翻地覆的消息。
小温侯陆展宸得沈撷英授意,在江南七府之地立下“罪己碑”,将茶引大案中被盘剥的茶税悉数返还,并废除苛政。
消息传开,七府震动,无数茶户在碑前焚香叩首,感念活命之恩,哭声震野。
风过西北,吹开了尘封已久的商路。
雷景行率领的商队,在茶正司的文书与西北军的护卫下,畅通无阻地重开了茶马古道。
西夏苦于无茶久矣,闻讯大喜,使臣带着厚礼与三千匹良驹的马图星夜赶来,跪呈于关前,只求恢复贸易。
沈撷英立于京城最高的城楼之上,望向远方连绵起伏的春山,如同一幅淡绿色的画卷。
她抬起手,用一根银簪刺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血珠滴入随身携带的茶盏中。
茶水微漾,一缕茶烟再次升腾而起,依旧是那般清风的模样,拂过她的脸颊,带走了最后一丝迷惘。
她终于想起了所有事。
心炉因他而燃,情念也因他而起,过往种种,再无半分模糊。
心炉未熄,情念亦未曾执着,只是化作了更深沉的东西,烙印在魂魄里。
是夜,澹宁州。
月华如水,洒在连绵的丘陵上。
萧澹独自一人立在新垦的茶园中,手中正小心翼翼地握着一株名为“冷香雪”的茶苗。
这是他寻遍天下,才找到的珍品。
他亲手刨开泥土,将茶苗放入,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
“你在京城烧规矩,我在这里为你种新茶。”他对着茶苗轻声说道,仿佛在与远方的佳人对话。
话音刚落,他忽觉袖中传来一阵微热。
萧澹一怔,伸手入袖,竟摸出了一片茶叶。
那茶叶翠绿欲滴,脉络清晰,仿佛刚刚从枝头摘下,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体温。
他将茶叶摊在掌心,月光下,茶叶的脉络仿佛活了过来。
他低头,笑了。
那笑意温柔,足以融化世间所有的冰雪。
“你不说想我,却让茶替你来了。”
他珍而重之地将这片跨越千里而来的茶叶,与那株冷香雪的根须一同埋入了土中,而后轻轻抚摸着地面。
“种下你,便是我活着的意义。”
京城,茶正司的屋顶上,沈撷英遥望着澹宁州的方向,默然不语。
晚风吹过,拂动她的衣袂。
那悬于司顶的茶炉虚影中,一缕茶烟缓缓凝聚,最终化作一柄虚幻的茶剑。
剑尖不指天,不指地,只遥遥指向了西南,那个有着他名字的州府。
千里之外的茶园里,萧澹似有所感,猛地抬头。
他看见清冷的星河之下,有一缕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光,从天而降,精准地落在他刚刚种下的那株茶苗之上。
光芒一闪而逝,茶苗的嫩叶却仿佛舒展了几分,扎根更深。
城楼上,沈撷英收回目光,低声呢喃,似说给风听,也说给自己听。
“我不立誓,但我种了你。”
风过,檐下的茶铃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仿佛是远方那个人,在温柔地应答。
万事尘埃落定,新秩序的萌芽破土而出。
沈撷英站在权力的顶端,也站在风暴的中心。
夜色渐深,她正准备转身回府,一名内侍官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尖细的嗓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沈司正,宫里来人了。”
那曾掠过千山万水的清风,不知何时,已带上了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