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深处,没有窗户,没有光亮,只有无尽的潮湿。
湿气仿佛凝成了无数根细小的冰针,从石壁与铁栏的缝隙中钻出来,不依不饶地刺入沈撷英的骨髓。
她被两条粗重的铁链锁在“茶烟碑”前,手腕和脚踝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凝结的血痂又被新的伤口浸润。
那碑通体漆黑,不知是什么石料,摸上去冰凉滑腻,仿佛凝固的油脂。
碑面上缭绕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淡灰色烟气,那是百年来无数死囚在此碑前的绝望与怨憎所化,凝而不散,日夜侵蚀着生者的心魂。
墙上,衡情司贴的判词字迹殷红,像是用血写就:“乱情之源,当焚心谢罪。”
沈撷英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
乱情之源?
这世间最可笑的罪名。
她抬起被铁链束缚的手,指尖艰难地抚过碑面上冰冷的纹路。
这碑上的烟气,她已看了三天三夜。
起初只觉阴森,可看得久了,她渐渐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那烟纹的流转,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含着某种诡异的规律。
它们并非自然地聚散,更像是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编织。
她缓缓闭上双眼,摒弃了外界的寒冷与腐臭,将所有心神沉入自己的胸腔——那曾被誉为“天下第一炉”的心炉。
瞬间,心炉微微一颤,难以察觉。
一丝尖锐的灼痛感,如同被人用烧红的烙铁在心口烫了一下,猛然炸开,沿着经脉向四肢百骸蔓延。
就是这种感觉!
每一次她试图探究这烟气的奥秘,这种灼痛便会浮现。
她终于明白了。
这烟,是活的。它在抗拒她的探知,它有自己的意志。
“吱呀——”
沉重的牢门被猛地推开,刺耳的摩擦声打破了地牢的死寂。
两名狱卒面无表情地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拖了进来,像扔一条破麻袋般丢在地上。
沈撷英的心猛地一缩,瞳孔骤然收紧。
是阿吾。
他浑身是伤,嘴角挂着刺目的血迹,可那颗他从小就有的朱砂泪痣,却在昏暗中如一团将熄的火焰,顽强地燃烧着。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被锁在碑前的她,那双向来清澈的眼睛此刻虽布满血丝,却依旧清明,没有一丝畏惧。
“小姐……”他的声音嘶哑破碎,仿佛破旧的风箱,“这次……我不是为你死的。”
沈撷英喉头哽住,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阿吾冲她虚弱地一笑,笑容牵动了嘴角的伤口,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舌头在口中一顶,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药丸从他舌底滚出,精准地落入了沈撷英因震惊而微张的掌心。
药丸入手温热,带着他口中的血腥气。
“这是‘控烟引’,”阿吾急促地喘息着,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沫,“我……我试了七种奇毒,只有这个……能让茶烟反噬其主。”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染红了胸前的囚衣,“他们……他们用活人的情念炼制这杀人瘴,你……你越是动情,这瘴气便越是凶猛,死的人……就越多……”
“谁?”沈撷英握紧了掌心的药丸,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究竟是谁?”
阿吾又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解脱。
血沫不断从他唇边溢出,将他的牙齿都染红了。
“皇陵……地宫……他们的心炉……已经变了……”
话未说完,他喉头发出一声古怪的咯声,双目圆睁,身体猛地抽搐起来。
一缕缕比茶烟碑上更为浓郁的黑烟,从他的眼、耳、口、鼻中争先恐后地渗出。
他倒了下去,那只伸向她的手,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重重垂落。
“阿吾!”
沈撷英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她疯了似的挣动铁链,任由锋利的边缘割开皮肉。
她终于扑到他身前,将他尚有余温的身体紧紧抱入怀中。
温热的血迅速浸透了她单薄的囚衣,那股熟悉的、属于他的气息,正混杂着死亡的腐朽,一点点消散。
记忆的洪流瞬间决堤。
她想起六岁那年,有人在她的茶里下毒,是八岁的阿吾抢过茶碗一饮而尽,随后疼得在地上打滚,却还笑着对吓傻的她说:“小姐别怕,我命硬,死不了的。”
他替她挡过刀,替她试过药,替她背过无数黑锅。
每一次,他都笑着说那句话。
可这一次,他真的死了。
彻骨的恨意与悲痛,像岩浆一样在她胸中翻涌、炸裂。
她看着怀中阿吾迅速冰冷的面容,看着他七窍中散尽的黑烟,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与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枚滚烫的“控烟引”吞了下去。
药丸顺着喉咙滑下,先是难以忍受的苦,随即是刮骨般的涩,最后,一丝奇异的暖流,仿佛一尾灵活的小鱼,猛地窜入了她的心脉。
那一瞬间,世界变了。
她听见了。
地牢外狱卒沉稳的心跳,隔壁囚室里犯人绝望的心跳,地面之上巡逻卫兵警惕的心跳……百里之内,无数或强或弱、或喜或悲的心跳声,如同万千根丝线,汇入她的脑海,与茶烟碑上那股活的意志遥相呼应,在她周围的空气中浮动、喧嚣。
深夜,牢门再次被打开,一个狱卒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他放下饭菜,动作有些僵硬。
“沈大人,用饭吧。”
是茯苓。
她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谢大人有令,命我好生‘监视’您。”
沈撷英面无表情,端起那碗已经冷掉的残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茶水连同茶叶,一同倒入了狱卒提来的泔水桶里。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
茯苓默默收拾好碗筷,转身离去时,宽大的袖角在泔水桶上方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扬。
一撮比沙粒还细的茶灰色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入桶底,瞬间融化不见。
天光微亮,消息便传遍了整座京城。
城西最大的百户茶肆一夜之间再爆血案,死者七人,死状与之前数起案件别无二致,皆是七窍流烟,仿佛被抽干了精气。
衡情司的官员立刻在案发现场高声断言:“妖女沈氏身陷囹圄仍不知悔改,以邪术隔空杀人!天罚不止,国难不休!”
一时间,群情激愤,要求立刻处死沈撷英的呼声响彻云霄。
诏狱深处,听着外面传来的隐约喧嚣,沈撷英却缓缓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这不是天罚,而是信号。
茯苓在用这种惨烈的方式告诉她:药引已经成功融入了整个京城的茶烟瘴气之中,反向追踪的时机,到了。
她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阿吾的血还残留在她的指尖,那滚烫的温度仿佛依旧灼烧着她的皮肤。
她将心神完全沉入体内,以这股不灭的恨意与记忆中的血色为引,开始追溯那股庞大而邪恶的意志源头。
她不去想别的,只专注于回忆与萧澹初遇的那一夜——漫天风雪,茶香氤氲,他于万千人中执起她的手,那一刻,她心炉中的茶烟第一次为外人而骤然升腾。
就是那个瞬间!
刹那间,牢室中那座茶烟碑上的黑烟仿佛被投入了烈火,猛然暴动起来。
它们不再是温吞流转的雾气,而是化作了无数条狂舞的黑蛇,发出无声的嘶吼,疯狂地撞向石壁,直冲屋顶那唯一的、狭小的通风裂缝。
沈撷英霍然睁眼。
她的瞳孔深处,那原本漆黑如夜的眸子里,竟浮现出两道纤细却无比明亮的金线。
其中一道金线,正不受控制地向着北方延伸,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监牢、宫墙,最终笔直地没入了皇城地底最深邃、最黑暗的所在。
找到了。
她低声呢喃,声音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冰封的死寂。
金线在她的视野中微微震颤,像一根绷紧的琴弦,既是引路的希望,也是催命的哀歌。
你们用情杀人,我便用情……寻路。
沈撷英缓缓站直了身体,尽管手脚依旧被铁链束缚,但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她不再是那个被困于愁情,等待审判的阶下囚。
阿吾的死,控烟引的药力,茯苓的信号,以及这条由至情至性催生出的金色路径,已经将她从绝望的泥潭中彻底唤醒。
她现在,是复仇者。
那道金线稳定地在她的视野中燃烧着,像一盏永不熄灭的引魂灯。
她能感觉到,顺着这条线,她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那个源头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吞噬情念时的邪恶律动。
她要走的路,就在眼前。
剩下的,只是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让这固若金汤的皇城,为她裂开一道缝隙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