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被宫门前的火光燎开一个狰狞的口子。
皇城鼓楼之上,沈撷英的身影被风吹得单薄如纸,唯有那双眼眸,亮得像两簇不灭的星火。
她俯瞰着脚下那条由火把汇成的巨龙,正疯狂地扑向茶正司的废墟。
谢砚臣那头刺目的白发,在火光中如一团乱舞的银蛇,他的怒吼隔着半座皇城,依旧清晰可闻。
而在那片火海的中心,档案库的黑漆大门前,一个瘦小的身影带着三十个半大孩子,用浸了水的竹席和自己的血肉之躯,组成了一道脆弱的屏障。
是小满。
他稚嫩的嘶吼穿透烈焰与喧嚣,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砸在沈撷英的心上:“策在人在!”
她缓缓闭上眼。
心炉之中,仿佛有无数根茶树的根须,早已与她的骨血紧紧缠绕,那些根须之上,又生出密密麻麻的情念之网,网住了十万茶农的悲苦,网住了父亲临终的嘱托,也网住了她自己短暂却沉重的一生。
这便是她的道,也是她的劫。
再睁眼时,一缕极细的金线自她瞳孔深处铺展开来,瞬间点亮了整个眼眶。
与此同时,京城之外的四野八荒,无数身影从田埂、山道、村落中涌出。
他们是衣衫褴褛的茶农,手中没有兵刃,只有一面面用粗布赶制而成的茶旗,上面用最朴拙的笔迹写着血泪的控诉——“还我茶田”、“沈茶仙救我父子”。
人潮如海,默然向着那座被火光映照的皇城汇聚。
“该烧的,不是纸。”沈撷英的低语被风卷走,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是规矩。”
宫墙之上,谢砚臣的身影如鬼魅般跃上,他手中的火把高高举起,火星溅落,仿佛要将这片夜空也一并点燃。
“沈氏妖女!你以妖术蛊惑万民,今日若不将这惑乱朝纲的茶政十策付之一炬,明日便是天下大乱之时!”
沈撷英没有回答他的叫嚣。
她只是平静地将手中那面玄色令旗,缓缓浸入身前那座缭绕着残烟的铜炉之中。
炉中的残烬仿佛被注入了灵魂,轰然一声,腾起一股墨色的火焰,瞬间吞没了旗面。
火焰并未燃烧令旗,反而化作一股浓稠如墨的烟流,缠绕其上。
她动了。
手腕轻转,手臂横空一挥,那道墨色烟流仿佛有了生命,被她从令旗上牵引而出,在漆黑的天幕上开始勾勒。
第一个字,是一个古朴苍劲的“茶”字。
烟篆成形的刹那,千丈之巨的字迹悬于天际,散发出淡淡的毫光。
城中所有仰头观望的百姓,无论贵贱,无论老幼,心头皆是一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香仿佛凭空在他们唇齿间弥漫开来,那滋味,竟比春日里喝下的第一口山顶头泡新茶还要甘醇清冽。
可这份满城共享的甘醇,代价却由沈撷英一人承担。
一股尖锐的剧痛猛地刺穿了她的胸腔,眼前一黑,母亲温柔的笑脸在记忆深处倏地模糊了一寸,像是被清水洗过的画,颜色淡了,轮廓也散了。
“你疯了?!”一个急切而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茯苓不知何时已冲上鼓楼,她死死抓住沈撷英的胳膊,眼中满是惊恐与泪水,“来时我遇到谢九渊,他说过,你这‘烟篆请神’之术,每写一字,便要损耗十年阳寿,记忆的丧失更是不可逆转的!你会忘了所有事,忘了所有人!”
沈撷英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决绝。
她甩开茯苓的手,指尖再次引动烟流,在空中写下了第二个字——“政”。
此字一出,金光大作,仿佛一道无形的霹雳裂云而下。
刹那间,整座京城内,所有茶馆、府邸、乃至寻常百姓家中的茶盏,无论里面是冷是热,竟都无火自沸,茶水翻滚,热气蒸腾!
“噗——”沈撷英再也忍不住,猛地咳出一口血。
那血色殷红,其中竟夹杂着几片嫩绿的茶芽,落在冰冷的楼板上,触目惊心。
“若我不写,”她扶着栏杆,声音嘶哑却坚定,“这城里城外,十万茶户的冤屈,谁来替他们开口?”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铁索崩断的巨响。
一支彪悍的马帮队伍,由须发皆白的老把头率领,竟硬生生冲开了官兵的封锁。
他们高喊着“川陕马帮,前来助阵”,将一辆辆大车上的新茶倾倒在地。
那凝聚了山川灵气的茶叶,瞬间被火舌点燃,一股更为霸道浓烈的茶香冲天而起,竟硬生生将那扑向档案库的烈焰压下了一尺有余!
眼看情势失控,谢砚臣的理智彻底被怒火焚尽。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手中长剑指向鼓楼之顶,发出了最残酷的命令:“放箭!给我放箭!射死那个妖女!”
“嗖嗖嗖!”箭雨如蝗,黑压压地朝着鼓楼的最高层覆盖而来。
那破空之声,尖利刺耳,仿佛要将一切都撕成碎片。
“保护沈大人!”小满发出了一声不似他年龄的咆哮。
他带着那三十名童子,将身上裹着的竹席举过头顶,义无反顾地扑在了通往顶层的楼梯口。
他们用自己稚嫩的身躯,组成了一面摇摇欲坠的盾牌。
第一轮箭雨落下,竹席被射得千疮百孔。
第二轮,有孩子的哭声响起。
第三轮齐射,一支狼牙箭穿透了层层阻碍,狠狠地钉进了小满的肩胛。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衫,剧痛让他几乎昏厥。
可他依旧用没有受伤的手,高高举起一支从地上捡来的火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鼓楼之上的那个身影,用生命呐喊:“策——在——人——在!”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从沈撷英的眼角滑落。
这滴泪,为小满,为那些孩子,也为这世道的不公。
她不再犹豫,手中令旗挥舞得更快,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悲愤,疾书出“十策”二字。
烟篆在空中汇聚成卷,仿佛一张遮天蔽日的法旨,缓缓铺开。
这一刻,她脑中一片空白,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已记不真切,只知道,手中这杆旗,不能落;这未完的策,不能断。
她的笔锋,或者说烟锋,继续在天幕上游走。
当“税不过三”这四个字最终落成时,整个京城都静了一瞬。
紧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共鸣。
那些原本只是麻木围观的百姓,那些被压迫得喘不过气的茶农,仿佛被这四个字注入了灵魂,竟不约而同地跟着齐声诵读起来:“税不过三!税不过三!”
声浪如潮,一波高过一波,拍打着皇城的宫墙,震得鼓楼都仿佛在微微颤抖。
谢砚臣高举着火把的手,第一次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鼓楼上移开,落向了火场中。
在那里,一个老妇人正抱着一卷被烧焦的茶契,哭得撕心裂肺。
那哭声,那绝望,像一根无形的针,猛地刺入了他记忆的最深处。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幼时,也曾随家人逃荒,饿得奄奄一息。
就在路边,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茶农,从自己都吃不饱的口粮里,分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塞到了他的手中。
那碗粥的温度,他至今未忘。
“当啷”一声,火把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城墙上。
这位执掌宗室甲兵,一生都以维护旧日规矩为己任的老人,竟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
两行浑浊的老泪,从他那布满沟壑的脸庞上纵横流下。
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而悔恨:“我……我也曾吃过茶农的粥啊……”
天际的烟卷尚未散尽,那茶政十策的最后一字,“归”,仍在墨色的烟流中酝酿,蓄势待发。
沈撷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她倚着冰冷的栏杆,望向遥远的东方——那是澹宁州的方向,是她故乡的方向。
她仿佛能看见,在那片土地上,属于她的那些冷香雪茶苗,正在夜风中轻轻颤动。
最后一字,便能定乾坤。
她喘息着,唇边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只差这最后一笔,就能将这百年的沉沉黑幕,彻底烧穿一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