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冷香雪茶枝,经过多年深埋,枝干已呈现出玉色,只有顶端的一点嫩芽,在微弱的晨光中泛着近乎透明的绿色。
它不像凡间的草木,反而像一缕凝固的月光,被老把头粗糙而颤抖的手掌捧着,仿佛捧着这世间最后的希望。
柳知雪的目光从沈撷英涣散的瞳孔上移开,落在那茶枝上,眼神突然一凝。
她快步上前,没有触碰,只是俯身仔细嗅闻,一股极其清冽的寒香瞬间钻进鼻腔,仿佛能洗涤人的魂魄。
这香气,她只在最古老的茶经孤本上见过记载——冷香雪,生长在极寒之地,聚集了天地间至清的气息,能安定心神,更能引导魂魄。
所谓“她若忘我,便以此引她归”,引的不是身体,而是精神!
“快!取天泉水,用紫砂小鼎,用文火慢慢煎,不可煮沸!”柳知雪声音急促,但条理清晰。
身后的白衣茶医立刻行动起来,她们本就是茶道高手,此刻更是将毕生所学都倾注在这一炉小小的茶汤之中。
“妖术!一派胡言!”一声暴喝响起。
众人惊愕地回头,只见谢砚臣已经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满脸惊骇与不甘,指着那截茶枝,厉声说道:“用草木来延续生命,蛊惑人心,简直荒谬至极!来人,将这个妖女和所有乱党一并拿下,就地正法!”
他虽然跪在地上,但官威依旧存在。
剩下的禁军面面相觑,迟疑地握紧了刀柄。
他们也被那响彻天地的诵读声震慑住了,但谢砚臣的命令是他们刻在骨子里要服从的。
然而,他们没能上前一步。
老把头小心地将茶枝交给柳知雪,自己则转过身,将那尊沉重的铜茶臼“咚”的一声放在地上。
他身后,成千上万的茶农默默地站直了身体,他们手中的锄头、扁担、茶刀,在晨光中反射出冰冷坚硬的光。
他们没有嘶吼,也没有喧闹,只是用那一道道沉默而坚定的目光,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人墙。
民心所向,不是刀剑所能撼动的。
谢砚臣脸色煞白,他这才惊觉,自己面对的早已不是一个失去理智的沈氏孤女,而是京畿内外十万颗被点燃的心。
裴铮上前一步,挡在沈撷英身前,手中的长剑嗡嗡作响,剑锋直指谢砚臣的咽喉,声音冷得像冰:“谢大人,天已经亮了。你看,这是谁家的天?”
谢砚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宫门之内,被层层铁锁困住的太极殿,那巨大的门锁在万民诵经的声浪共振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最终“哐当”一声,应声而断。
殿门缓缓敞开,年轻的新帝身着龙袍,独自站在殿前的高阶之上,他的身后,是被民心之声震慑得面无人色的叛军和内侍。
新帝的目光越过无数人头,直直落在高楼上那道即将倒下的身影上,他眼中再无半分惊慌,只剩下深深的震撼与明白。
他一字一句,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谢砚臣,结党谋逆,挟持君上,罪不容诛。朕命你……束手就擒。”
谢砚臣浑身一软,彻底瘫倒在地。大势已去。
高楼之上,没有人再理会这个失败者。
所有人的心神,都系在那炉小小的紫砂鼎上。
水汽弥漫,冷香雪的香气愈发清冽,却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仿佛冰雪刚刚融化。
柳知雪亲自拿着碗,将一盏琥珀色的茶汤送到沈撷英唇边。
茶汤非常烫,但她的嘴唇却冰冷如石。
茯苓含着泪,轻轻掰开她的牙关,柳知雪将茶汤一滴一滴,缓缓喂入。
裴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沈撷英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
一滴,两滴……
茶汤顺着她干裂的嘴角滑落,浸湿了衣襟。
她的身体依旧没有反应,心口处那狰狞蠕动的茶根也没有平复。
难道……终究是无力回天?
就在所有人心中一沉的时候,沈撷英那又长又卷翘的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滴清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沿着她脸颊上早已干涸的血痕与烟灰,冲刷出一条干净的轨迹。
那泪水中,倒映着一个模糊的名字,一个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写在天地之间的字——归。
她回不去了。但他正在归来的路上。
裴铮猛然抬头,望向西北的方向。
那是澹宁州,是边关,是萧澹所在的方位。
此刻,京城上空的晨雾已被彻底驱散,但天色并未完全晴朗,反而有一种奇异的昏黄,像是被远方的风沙染了色。
风向似乎变了。
不再是带着茶香与血气的潮热之风,而是从遥远的天际线尽头吹来的,一股干燥、凛冽,裹挟着尘土与金戈铁马之气的烈风。
它吹过城楼,吹动了沈撷英额前散落的发丝,也吹得那面浸透了心血的令旗,猎猎作响。
那风声里,仿佛有万马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