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声并非幻觉,而是萧澹座下战马踏碎汴京长街青石板的轰鸣。
玄甲上的血迹尚未干涸,混杂着边关的尘沙与雾气,凝成沉重的赭色。
他一手勒紧缰绳,另一只手却死死护着怀中一个半旧的瓦坛,坛口用蜜蜡封得严严实实,仿佛里面装着的不是新茶,而是这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沈茶仙焚身书诏……”
探马的急报如同一柄重锤,在他冲入城门的那一刻,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那一瞬间,他几乎从马背上栽落,心脉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沿途的百姓自发地从街边涌出,跪倒在地,那些饱经茶税之苦的面孔上,此刻写满了焦灼与期盼,汇成一道洪流般的呐喊:“三爷!快去救她!快救沈茶仙!”
这呼声是催命的鼓,也是唯一的希望。
萧澹眼中赤红一片,他看不见那些跪倒的人,只看得见那座矗立在残阳血色中的鼓楼。
他纵马冲上高阶,翻身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战靴在沾着灰烬的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就在那里,静静地卧于一块断裂的“茶监”残碑之上,昔日灵动鲜活的身影,此刻薄如一张宣纸,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
她的面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间溢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轻得几乎听不见:“……茶……归……民……手……”
萧澹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她冰冷的脸颊,指尖却抖得不成样子。
他猛地撤回手,转而颤抖着揭开怀中瓦坛的封蜡。
一股清冽的幽香瞬间溢出,驱散了周遭的焦糊与血气。
他小心翼翼地从坛中取出一截茶枝,那正是数年前,他与她一同在澹宁州亲手种下的冷香雪,枝叶上还带着北境清晨的寒露。
他将这株茶枝,轻轻放入了她微张的掌心。
茶枝上那一点湿润的冰凉触及她肌肤的刹那,沈撷英的手指猛地一颤。
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掌心脉络,冲入她几近枯竭的身体。
无数破碎的画面如雪崩般在脑海中炸开——是澹宁州的大雪里,他握着她的手,呵出白气,一起看新茶的第一缕烟气升腾;是金銮殿上,她以身为证,万册茶典在她身后堆积如山,字字泣血;是地宫深处,她投身于提炼情瘴的炉心,将万千茶农的血泪与苦厄,连同自己的心魂,一并吞下,用血肉之躯生生将那荼毒天下的瘴气燃尽,化作一道金色的诏书……
那股盘踞在她心口,几乎要将她生命力吞噬殆尽的茶根,在这股熟悉的暖意下,竟微微退缩了一寸。
一丝微弱的金线,自心脉深处重新燃起,驱散了死亡的阴寒。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却精准地找到了那张刻骨铭心的脸。
“萧澹……你回来了?”
萧澹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砸落在地,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我回来了。撷英,我回来了。茶山还在,我们的家……就在。”
沈撷英笑了,那笑容虚弱却灿烂,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
“我忘了很多人,很多事……可我没有忘了你。”
话音落下,她心口那根致命的茶根仿佛被这句誓言震慑,又向后退了数寸,那重燃的金线骤然明亮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首辅谢砚臣身着素服,亲自率领一众宗室耆老,抬着一卷崭新鎏金的玉册,一步步登上鼓楼。
他们将玉册高高举过头顶,在那残碑前一字排开,齐齐跪下。
“国典《茶政十策》已立,陛下诏准,废茶引司,改制‘民茶院’,天下茶户皆可推选执事,自行定等估价。”谢砚臣老泪纵横,他对着碑上的沈撷英,深深叩首,“老臣……有罪于天下茶农,有罪于沈姑娘。愿辞去首辅之位,为我朝第一任监茶使,以余生赎罪,护此新政周全。”
沈撷英在萧澹的搀扶下,撑着栏杆勉力站起。
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涤荡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鼓楼广场:“茶,从来不是权术,不是敛财的工具,而是千万百姓的活路。你们都曾是烧毁茶契的火,也都曾亲口喝过茶农舍命换来的粥。从今日起,别再做那焚尽一切的火,去做那滋养万物的水吧。”
三日之后,汴京城出现了百年未见的奇景。
成千上万的百姓自发来到金水河畔,将手中世代相传、象征着枷锁与血泪的旧茶引,一张张投入河中。
取而代之的,是民茶院刚刚发行的“民茶券”,上面没有盘剥的官印,只有茶户自己的签名与茶山烙印。
一时间,金水河上烟气升腾,但那烟并非旧日烧毁茶山时的黑烟,而是五彩流转,带着一股清正之气。
衡情司的司正率人前来勘测,最终对着清澈的河水长叹一声:“不必测了,情瘴已散,茶烟归清。”
沈撷英站在新修的民茶院门前,昔日手中那面号令茶兵的令旗,已换作一柄温润的竹制茶筅。
她迎着万众期待的目光,手臂轻轻一扬,仿佛在搅动一盏无形的巨碗。
霎时间,民茶院内外,万千代表着各家茶户的茶旗随风而起,猎猎作响,那是一个新时代的序曲。
又至春分,澹宁州送来加急信函:三千顷新垦茶山已全部就绪,第一批冷香雪新芽待采。
当晚,萧澹牵着她的手,登上汴京最高的摘星楼,遥遥望向澹宁州的方向。
“你看,”他轻声说,“那里没有高耸的宫墙,没有阴森的诏狱,只有你最喜欢的万顷茶田。”
沈撷英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感受着他身上熟悉而安稳的气息,低声说:“我不再是那个执火者了。”
风从远方吹来,拂动楼阁檐下的茶铃,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声响。
远方,在那茶山的方向,仿佛也传来一声极轻极远的回应,如旧日誓言。
她知道,火已化作了照亮前路的光,未来的路,就在自己脚下。
可汴京城安睡得太早,太沉,竟无人察觉,子夜时分,那倒映在金水河中的月影,悄然碎裂。